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居住在高樓中,離地面很高,離天空更遠(yuǎn)。我將眼光在高樓中放出去的時候,本應(yīng)開闊的視線卻被更高的層樓阻擋,打了一個轉(zhuǎn)兒似的折射回來,在浮于空中的房間里四處闖蕩。很多的時候,我想象自己是風(fēng)雨中被擊打的浮萍,來回奔走,然后枯爛,毫無聲息地沉入大水中。不過,我知道天下
的水和水相同,都一樣。最近的那個秋天,兩條鐵軌載著我,掠過曾經(jīng)生我養(yǎng)我的天地,窗外,房屋連著房屋,荒草接著荒草,青瓦排著青瓦,灰塵落著灰塵。 路軌旁添了一條整修過的河道,河道貼著鐵軌,只剩下一邊河岸,河岸種植了柳樹。柳樹總是給我矯揉造作的姿態(tài),光滑的主干,柔弱的枝條,纖細(xì)的葉子,一陣微風(fēng),它就會興奮地舞蹈起來。我記憶中的綠,是榆樹,很密集地排在一起,枝干粗糙,細(xì)小的葉片向上,阻擋著火車駛過的塵土和汽笛的鳴響。目光穿過柳樹,滿目都是秋草,很久之前我就發(fā)現(xiàn),初秋的草有一段蔥綠的時光,越發(fā)臨近寒冬,它越發(fā)旺盛。現(xiàn)在,這些荒草就泛濫地綠著,披頭散發(fā),瘋長。胡同被荒草掩埋了,路消失了。一片荒草就遮蔽了渴望,探視的眼光向里深入不了,從蔥綠的荒草向上浮起,竟然就是灰,暗。屋頂出現(xiàn)了,屋頂和屋頂相連,曾經(jīng)青春的紅瓦憔悴了,變幻成了青色,青色是灰暗歲月的顏色。沒有人,連雞、連狗都沒有。房屋連著房屋的天地,現(xiàn)在,沒有生命的痕跡,這是一片廢棄的天地,一片被人遺忘的天地。
房屋還是連著房屋,看不見邊,房屋的盡頭想起來是海,在飛馳的火車上看不到海。我和海有宿命般的聯(lián)系。我的母親出生在海邊,血脈里流著海的氣息。血脈里流著海的氣息的母親,將我生在鐵軌邊上。一間廂房,在我出生的時候,沒有圍墻,門外,就是鐵軌,向北,很遠(yuǎn),望不到邊,可以一直遠(yuǎn),永遠(yuǎn)地遠(yuǎn)下去,向南,很遠(yuǎn),望不到邊,再遠(yuǎn),就是海,海更是一望無際,?梢韵潘械挠部梢怨雌鹚械挠。欲望只有起點,沒有終點,是一條放射線,放射到生命的終點,但不管如何放射,起點還是可以回望。欲望的噴射,是積淀的結(jié)果,青春的放蕩實際上來自童貞。我的童貞就是廂房旁邊的榆樹,榆樹,很密集地排在一起,枝干粗糙,細(xì)小的葉片向上,還有鐵軌邊的橋洞,鐵軌邊自然形成的河道,河道里的青蛙,河道邊樹上的蟬鳴,支撐起鐵軌的碎石,發(fā)亮的鐵軌的光亮。我的童貞誕生在欲望里,欲望將我誘惑的初始就是我的生命的初始,在我出生起,門外的鐵軌就這樣誘惑著我,一直誘惑著。其實,根本就不需要誘惑,比如不是我,比如是這片天地中所有的生靈,他們都被鐵軌誘惑著,向北,向南,然后奔走,房屋留不住我,房屋也留不住所有的生靈。
我坐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抽著煙,煙很精致,細(xì)細(xì)的,白的顏色,像我纖細(xì)的手指。對面是一位女人,她不看我,旁若無人地對著鏡子化妝,用紙巾擦她的朱唇,然后將沾滿血紅顏色的紙巾向外丟棄,紙巾被風(fēng)帶動,向后墜落。旁邊還有人,他們吃東西,唾液和手指上的污穢沾滿了那些果皮和包裝袋,還有更多的垃圾,他們都推向窗外,我盯著他們看,他們將痰液也吐向窗外。車?yán)锖苷,很多的人在走動,從我的身邊?jīng)過。我感覺到他們的氣息,光影在窄窄的車道上流動,我吐出氣息,這些氣息和所有的氣息混和,將我和所有的人融合在一起,包圍著我,在這個時空以及另外的時空,我都逃離不了。飛馳的一列火車就是現(xiàn)在的時空,我和所有的乘客置身在這個時空中,其實我也在制造著垃圾,和他們一樣,這些垃圾,現(xiàn)在,一個瞬間都投向了我出生的這片天地中。它們?nèi)諒?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這樣堆積,堆積將過去的時空和時光都掩埋,我心里涌出陣陣感慨,荒涼的土地,蒼茫的回憶啊,我在土地之上,壓榨著土地,我的童貞誕生在這片土地上,我和飛馳的火車,一起壓榨我的童貞,積淀成無邊無際的欲望。
房屋曾經(jīng)是孤獨(dú)的,從空白開始。我的曾祖父,是入贅的女婿。他來到這里,建造了第一幢房屋。青瓦,院子很大,土坯堆成院墻。然后我的祖父誕生在這幢房屋里,緊靠第一幢房屋,我的祖父建造了第二幢房屋,我的祖父的弟兄建造了更多的房屋,它們都緊緊靠在一起。然后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也向外建造房屋。我從來沒有見過祖父,但我出生在祖父遺留給父親的廂房里?墒钦嬲挠⑿凼窃娓,我的家族從來傳誦著曾祖父的業(yè)績,所有的長輩都不允許對曾祖父的業(yè)績提出任何質(zhì)疑。其實很簡單,他們這樣說,一個入贅的女婿,當(dāng)輩可以置下30畝土地,這30畝地在我的家族里,等同于開國的皇帝建下的偉業(yè)。據(jù)說,曾祖父用地瓜梗扎腰,連草繩都舍不得;據(jù)說,曾祖父為了贏回一擔(dān)水果,挑著幾百斤的筐子行走30里路程沒有歇息;據(jù)說,祖父被土匪綁架,3個月逃回家里的時候,胳膊上的傷口蛆蟲涌動,曾祖父咬牙當(dāng)他的兒子死了,他要兒子死了也不要賣掉他的房屋來贖回他的兒子。這些據(jù)說和從祖父、父親輩傳下來的故事,一直在房屋中飛蕩,對于我的意義,房屋連著房屋,就是歷史連著歷史,就是家族的拼爭,家族的血脈,就是土地和根基。可是,房屋終究被廢棄了,房屋被欲望廢棄,房屋被時光廢棄,我的家族從此開始了飄蕩,離地面很高,離天空更遠(yuǎn)。
最近的這個秋天,我在飛馳的火車上掠過這生我的土地,房屋連著房屋,時間僅僅是幾分鐘,我的回憶卻走了30年,并且更遠(yuǎn)。飛馳過的火車要丟棄這片土地的時候,我突兀地想起了,還有人在,我的大爹和大娘還在,他們的房屋應(yīng)該在我出生的房屋后面,我探出頭去張望,只有被南瓜藤遮蔽的落滿灰塵的房屋,門緊閉,風(fēng)卷著枯草,紙屑和垃圾在地面上滾動,沒有人影。我的心開始疼,靜默的房屋,像從我的心臟撕裂開來一樣,不知何年才可以再見,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了,我出生和我生活的房屋,以及我的童貞和我欲望積淀的廂房,其實早就躺在了路軌下,鐵路的擴(kuò)張早就毀滅了房屋,我坐在火車上,實際上是在壓榨著我生命初始的房屋,火車載著我,就這樣,浮萍般飄向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