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地說,張紅旗還算不得是一個真正的煤礦工人,至少他不是一線的采煤工人。他5歲時,生父在一次瓦斯爆炸時死于井下,母親嫁給了一個跟他生父在同一個采煤段上的采煤工人。不知為什么,那時只有5歲的他,跟繼父極不投緣,不過繼父對他母親很好,對他也不賴。隨著弟弟妹妹一個接著一個地來到世上,
他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古怪偏執(zhí),古怪偏執(zhí)到一向有容人之量的繼父也對他的言行極為反感。兩個人都是越看越不順眼,竟至互相排斥。 張紅旗16歲初中剛畢業(yè),一聲不吭地出去搞串聯(lián),一走就是半個多月。回來的那天早上,父子倆終于吵翻了,老的掀了炕上的吃飯桌子,小的不甘示弱,把一只沒有跌破的碗摔在了墻上。緊接著,他報名去了北大荒。北大荒條件苦,去的時候正是夏天,螞蟥大的蚊子成群結(jié)隊無遮無攔地攻擊身體,活兒也累,從沒干過農(nóng)活兒的他,手上的血皰密密匝匝,舊的才結(jié)了痂,又添了新的,又加上水土不服,很是遭了一些罪。但他一直咬著牙硬挺。不知是出于恨還是出于懊悔,他當了7年的農(nóng)墾戰(zhàn)士,竟沒有回過一次家,甚至沒有給母親寄過只言片語。
7年后他返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物是人非了。繼父病死,再次守寡的母親在礦山所屬的農(nóng)業(yè)社里干活兒拉扯著幾個弟妹。他自己的變化更大,蠟黃的臉上陰陰郁郁的,沒有一點笑容。他是病退回家的,得了嚴重的關(guān)節(jié)炎,膝關(guān)節(jié)和腳腕都變了形,一條腿重,另一條腿相對輕些,走起路來,使不上勁兒似的左右各畫半個圓圈,一拐一顫,像是螃蟹爬行,讓看著他長大的鄰居直嘆息。小孩子不體諒,當作西洋景似的追在后面看,調(diào)皮些的偷偷學(xué)他一拐一顫的姿勢取樂子。
張紅旗名正言順地進了煤礦當了工人。那個井區(qū),他的生父和繼父都曾工作在那里,他也算是子承父業(yè)了。一個月有好幾十塊錢的工資,能夠自食其力,又能負擔寡母弟妹。只是沒想到他的崗位被安排在了燈房子。燈房子里存的都是燈盒子,礦工們下井前要來這里領(lǐng)一個燈盒子,上了井再逐一送回。別人羨慕他工作清閑,他嫉妒別人豪邁自在。每天他從一尺見方的小窗戶望著那些人把燈箱挎在腰上、把燈頭戴在安全帽上那股從容隨意的作派,他常常會坐在那兒發(fā)半天的呆。別人跟他說話,他也沒有好聲氣,搭不上三句兩句,就硬生生地把人噎在那兒。好像是誰欠了他八百吊錢似的。就有人背后罵他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與他有嫌隙的是婦女,因為他多與婦女打交道。和他一起當班的是婦女,和他交接班的也是婦女,而這些婦女在那個男人的世界里很是特殊。她們無一例外地是因公死亡者的家屬,沒了男人又要養(yǎng)活孩子,受了照顧頂替上班的。張紅旗是女人國里的惟一男性。堅持了月余,他的自尊心終于受不了了,去找領(lǐng)導(dǎo)要求調(diào)動工作,三番五次地找,話不多,卻擲地有聲。領(lǐng)導(dǎo)拗不過他,就叫他去看倉庫。倉庫活兒較多,也累,整天要歸置整理搬搬扛扛,他拖著兩條彎腿,踉踉蹌蹌跟頭把勢的,可臉上卻漸漸有了與人為善的笑容。
張紅旗后來生活得不錯。他將近40歲才結(jié)婚。那時他已經(jīng)為母親養(yǎng)老送終了,弟弟妹妹也都相繼就業(yè)成了家。他娶的是一個遭遇井難的礦工遺留下的寡婦,女方帶著個拖油瓶———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他對那男孩子極好,呵護得近于溺愛,跟任何一個晚年得子的慈父沒什么兩樣。那孩子一開始對他是有些敵意的,但敵意很快就一點點消融了,知道用用過的作業(yè)本子細心地給張紅旗卷煙紙,吃飯時,也總不忘了給張紅旗往茶缸里續(xù)水。這是后來脾氣溫和的張紅旗引以為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