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低怯,只有滿面石灰的時候,那雙眼睛才勇敢;他把那雙真皮皮鞋擦得锃亮,一到工地就脫下來,偷放在東家還沒啟用的柜子里,走時換上,對著那纖塵未染的皮鞋笑得很樂;他刷墻的時候用報紙折個帽子扣在腦袋上,嫌礙事又棄之不用,頭發(fā)、臉上、鼻孔與脖子全是粉塵,他沖著水龍頭抹兩下,倒更像個半成品的石膏人;
他沒坐過地鐵,因為舍不得3塊錢,但是公交車總令他不自在--只要有他在,以他為圓心,方圓一米之內往往沒人;他對他的所有東家的態(tài)度都很冰冷,這樣,他就不怕他們對他更冰冷;他覺得城里的女人真好看,可是越是好看的女人,看他的那眼神兒就越帶著颼颼的小刀子;他攢了五個月的錢買了部二手手機,沒用幾天就沒聲沒影兒了,他去找賣貨的,人家把他打了一頓;他好幾次因太晚趕不上公車而步行回住處,路上被盤查,他花了好幾天的伙食費辦了暫住證;他一年到頭攢了3000塊錢,存在一張卡里,他期待著回家時到提款機里把錢都取出來,就像城里人那樣,"奔兒奔兒"按幾下按鈕,就可以"刷刷"地取錢;他還想去超市刷一回卡,他每次看到城里人刷,都覺得他們真牛;他把卡掖在褲腰里,隔一會兒就偷偷按一下,那里是他回家的全部理由......
他……,他就是他們。
在我們的城市里,日子對于他們,比對其他人都更具體,因為那是他們用來計算工錢的計價單位;錢對于他們,比對其他人都更像錢,因為5毛錢能在市場收攤的時候買回一堆菜葉;生存對于他們,比對其他人都更簡單,因為他們不敢有太多的要求;身體對于他們,比對其他人都更"強壯",因為他們不敢生;親情對于他們,比對其他人都更溫熱,因為他們出來打工的原因,就是為了給爸治病、供弟讀書、給家里添頭豬;城市對于他們,比對其他人都更虛空,因為他們只"看"過抽水馬桶,只住過初級階段的高樓大廈的水泥地,只"聽"過商場里的音樂;春節(jié)對于他們,比對其他人都更快樂,因為一年里終于可以有這么幾天,他們能體面地、尊嚴地、享受地過幾天像樣兒的日子。
本期專題,我們聽民工自述,這一年。
這一年,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引人關注;這一年,政府為他們撐腰;這一年,他們開始有了屬于自己的文化娛樂生活——
而生活對于他們,比對任何一個人都更充滿希望,因為他們的愿望是如此簡單。
“總說仇富心理,怎么不提提‘仇貧’的人?”
采訪-本刊記者 陳敏
地點:北京南二環(huán)某住宅小區(qū)
時間:2005年1月9日下午2點
人物:陳力松,男,33歲,北京某裝修公司瓦工
我17歲時進了家鄉(xiāng)的工廠,后來被機器削掉半個手指,心有余悸,就跟人出來當瓦工。去過廣州、上海,還有新疆。你問我喜歡哪個城市?反正都是高樓大廈,沒有一片瓦屬于我,我只關心工資高不高。2000年到了北京,掙錢多了點兒,就待下來了。
在外面打工,就怕辛苦換不來半兩米。溫總理替我們討薪,聽說過,但是黑心老板還是滅不了。我遇過一回。老板溜了,工人們都傻了,把玻璃砸碎,有個人站在樓頂嚷嚷半天,突然跳了下來,“120"來得晚,"嗚嗚"聲叫得人真難受......
我還怕歧視民工的業(yè)主。別小看貼瓷磚,排磚彈線、哪里貼花磚,腰線多高,都要細琢磨,我把每面墻都當作自己的作品。有次干完活兒,業(yè)主驗收,她的朋友都說好,她板著臉說,民工就這點本事唄,趕著往城里擠,搞得空氣都臟了!那個眼神,跟那次“120"的嗚嗚聲一樣,捅到我心里!總說仇富心理,怎么不提提"仇貧"的人?
16年里,我走了不少城市,帶著同樣的編織袋,塞滿褥子和鍋碗瓢盆。前年大街小巷都唱什么"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一聽,我心里就泛酸,打工啊,真是苦。一年到頭就是一床被褥,能補就補,都不換。冬天冷,同鄉(xiāng)勸我再添一床,我舍不得。晚上,就在業(yè)主的新家找塊水泥地,鋪開褥子,和沙子、膩子、油漆、瓷磚睡在一塊兒。還好,北京人家里都裝有暖氣,就碰上過一家沒裝的,那天下大雪,晚上被凍醒了三次。
醒了我就想想老家的春天,油菜花一開一大片,想想秋天,稻子那個香……多少年都沒有見過、聞過了。真的,如果在家里一年能掙到1萬元錢,我肯定不出來打工!
2004年11月,我作了個重要決定,讓老婆孩子來北京玩兒一次。我在四環(huán)外找了間十來平米的房間,和房主討價還價,壓到月租220元。換掉工作服,我?guī)齻兡概篱L城,游故宮。她們在天安門看升旗,我就看著她們笑,有點兒做主人的感覺。逛王府井的時候,都是好吃好玩兒的,12歲的女兒很懂事,啥都不要。20多天下來,我們花掉了3000多塊錢,照了足有10厘米厚的照片,很開心......
她們該回家了,我想把老婆留下來當幫手,就是和和水泥泡泡瓷磚,活兒不重。老婆猶豫著問女兒,女兒說:“媽媽留下吧,我要你和爸爸在一起!
虧了女兒的體貼,生活好多了。以前自己洗衣做飯,拌個黃瓜要吃一天,頭疼腦熱也熬著,現在有伴兒了。昨天晚飯,老婆煎了兩條魚,我喝了點兒小酒,很香。老婆不嫌棄睡地上,就是不忘每周打個長途回家,叮囑女兒好好讀書,不要像她爸媽命苦。女兒笑著說,放心放心!聽她奶奶說,開始她還背著人哭,現在好了。
要過年了,活兒排得更緊,每天從早干到晚,想給孩子掙個新書包,給爹媽買點兒北京特產。一睡下,才覺得渾身疼,但想到回家,我就好受了。一年一次。∏疤,有個人問我,到南京的硬臥車票多少錢?我說不知道。我都是坐著或站著20多個小時回家的,從不覺得累。
你問我幸福嗎?很快就能看到家人,睡在自家暖和的床上,這種感覺,就是你們城里人說的幸福吧。
與民工對話
《中國青年》:這一年掙了多少錢?
陳力松:一兩萬吧。我挺滿意的。
《中國青年》:這一年最開心的是什么?
陳力松:去北京火車站接老婆孩子,第一眼看到她們母女的時候。
《中國青年》:最苦惱的是什么?
陳力松:女兒學費太高,尤其是建校費。在家種田根本供不了她讀書,還得打幾年工。
《中國青年》:最傷心的是什么?
陳力松:父母老了,農忙我還幫不上;城里過節(jié),別人都團圓了,我只有一個人。
《中國青年》:對新的一年的期望是什么?
陳力松:希望能再多掙一點錢,一點點都行。
“我想回家,卻不敢回”
采訪-謝勝瑜
地點:廣州天佑家具廠職工宿舍內
時間:2005年1月6日晚8點
人物:李一兵,男,27歲,電鋸工
我2004年初來到東莞打工。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替一家塑膠廠打包。這活兒賊苦,一天下來,我渾身像散了架。更糟糕的是,廠子伙食太差,工友們狼吞虎咽,我就是咽不下。沒熬到半個月,我就走了,可事先交的300元押金和身份證,怎么都要不回來。
沒辦法,我只有打電話讓父母寄錢,又辦了臨時身份證,繼續(xù)找工作。折騰了一周,我進了個私人辦的小化工廠,負責搬運原材料,這活兒也不輕松。原材料里好像有硫酸,濺到衣服上就燒個洞,濺到手上疼得鉆心,濺到眼睛里,那肯定成瞎子。我提心吊膽地干了三個月,又不習慣那股怪氣味兒,還是走了。
農忙的時候,我雙手空空回家了。鄰居們都議論呢,誰家的誰帶回多少稀罕東西、寄回多少錢,見到我,他們都不問。只有一回,爸媽嘆著氣說:“咋回事?你一個高中畢業(yè)生,打工還打不過村里小學初中都沒念完的娃?背運啊!
哥哥見我著急,說先學好一兩門技術活兒再出去,學摩托修理、駕駛什么的,還說,愿意出錢讓我讀個民辦大學。我覺得自己都二十六七了,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大笑話!臨走時,我要了300元做路費。爸說,也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明年車票能自個兒買就成。我的臉燒得慌。
要多掙錢,就得找份像樣兒的工作。一擠下火車,我就買來報紙翻看招聘廣告。公司文員、廠報編輯的工資一般都超過千元!讀中學時我的作文都是范文,這活兒我能接下來吧?我到一家家職業(yè)介紹所排隊領表、面試,那張高中文憑掏出掏進,弄得皺巴巴的。有回,我找到一家廠報編輯部。對方問,你發(fā)表過文章?我搖頭。對方又問,你中文系畢業(yè)?我還是搖頭。對方變臉了,你開什么玩笑!
接連碰壁,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每晚都睡不好,特恨自己:恨自己沒有大學文憑,恨自己沒有一技之長。同鄉(xiāng)勸我,你要真能寫,弄張假文憑混進去再說!名牌大學的文憑在大街上就賣100塊!又說,某某也是這么弄,現在混得人模狗樣的,神氣得很。
我寧愿失業(yè),也不能作假。每天報紙登的好工作很多,可是不屬于我。一個月后,我才找到這家家具廠,守機床。每天14小時的工作,車床轟隆隆地響,木屑粉末滿天飛,堵得嗓子眼兒老要咳嗽,還常聽說有工友被電鋸傷到......除了周日下午,都得待在廠里。到月底數著那八九百塊,心里真是高興不起來。
國慶節(jié)的時候,家里給我打電話,說給我張羅了個對象。那女孩也在廣州打工,也有高中文憑,還是主管。我不樂意,爸就說,那你今年過年帶個回來!嗆得我說不出話。我在家中最小,爸媽都快70了。按村里鄉(xiāng)俗:兒子一天不結婚,他們就還得下地種田。我按他們的吩咐找過那女孩兩次,沒什么自信,漸漸死了心。
一晃又到年底。27歲,在我們老家已是大齡青年;叵脒@一年,覺得挺對不住爸媽:沒掙到錢給他們養(yǎng)老,也沒找到媳婦給他們添孫......想回家,不敢回。
與民工對話
《中國青年》:這一年掙了多少錢?
李一兵:沒算過,一年里三進三出,除去用的,我只給家里寄過1000塊錢。
《中國青年》:這一年最開心的事是什么?
李一兵:老板原來說要押兩個月工資,昨天聽說不押了。
《中國青年》:最苦惱的和最傷心的是什么?
李一兵:賺不到錢,成不了家。
《中國青年》:最害怕的是什么?
李一兵:害怕過年回家,害怕爸媽每次打電話都說找媳婦的事。
《中國青年》:對新的一年的期望是什么?
李一兵:向電影里的傻根學習,能一次帶上6萬塊回家。
“期望是人家大學生的事兒”
采訪-王國華
地點:長春市重慶路某麻辣燙餐館
時間:2005年1月7日上午9點30分
人物:劉翠蓮,女,24歲,服務員
我老家在農安縣三崗鄉(xiāng),離長春就100多里地,但很少有時間回家。打工兩年了,每天刷碗、端盤子,太陽在窗外升了又降,忙忙乎乎的,天就黑了。你問我人生的意義?我從沒有想過,就想著把手里的這個碗洗干凈再說。
活兒挺瑣屑,總沒有時間溜達,也好,一年我能攢4000多塊錢。給父母打電話,他們挺高興,說比種地合適。不過,屯子里不收公糧了(注:從2004年開始吉林省作為全國的試點,取消一切農業(yè)稅費),種地比原來合適了。
挺想念那個屯子的,偶爾也想想前男友大剛。當初,我老舅介紹他在一家洗浴中心當保安,他天天興高采烈,一回來就講,那里的小姐怎么漂亮,怎么開放,也不管我的臉色有多難看。后來他下了夜班,也不來接我,就在網吧混著。
去年夏天,大剛弄了回時髦的網戀,為一個面都沒見過的女孩去了外地,打電話回來,讓我別再等他,他有新相好了……那晚我沒合眼,淚水把枕巾濕了大半。我和大剛一塊兒長大,以前在大屯他是多么忠厚的人,才一年多,他就變心了。是不是這個城市教壞了他?
傷心的人最怕過節(jié)日。尤其是圣誕節(jié),重慶路上的情侶一對一對,穿得漂漂亮亮,說著笑著,我想看又不敢看,怕心酸。那天晚上,客人一撥撥地來,我們都快跑斷了腿。正忙著呢,老板招呼我,小蓮,電話!那會兒,我真希望是大剛打來的,對我說,他想重歸于好……
過去一接,是我媽的聲音,叮囑我過年回家時,別忘了給我爸帶點藥。你不知道,城里人把圣誕節(jié)折騰得這么熱鬧,真讓人想家。我就對媽說:“媽,節(jié)日好!”“什么節(jié)?”“現在長春都過圣誕節(jié)呢!洋節(jié)!”我媽樂了:“祝我老閨女節(jié)日快樂!”我也樂了,本想還多說幾句,看老板吊著眼睛,不得已放下電話。
是,每年回家我都得買藥給我爸。我爸有哮喘,一到冬天嗓子呼嚕呼嚕的,喘不過氣來,只能靠藥維持。50剛出頭,他的頭發(fā)就白了多半,讓人看著揪心。前年冬天,我哥打電話來,讓我趕緊回家,說爸快不行了。我瘋子一般趕到農安醫(yī)院,我媽坐在搶救室外哭:"老頭子,你等咱老閨女出了門再走也不遲!"我一下就哭了。還好,我爸命大,鬼門關不留他。
我趕回長春之前,媽媽說:找個婆家算了,就待家里。你看誰誰的娃都會背詩了!想想,24歲的姑娘,連對象都沒有,有點寒磣。但我沒同意。這個城市帶走了我的愛情,也慢慢帶走了我的時光,但是,我還是喜歡在城市生活的感覺,看著漂亮的情侶,走過重慶路。
過完年,我還是會回到這里,把每個碗都洗得干干凈凈,能照出每個人的笑臉。
與民工對話
《中國青年》:這一年掙了多少錢?
劉翠蓮:一個月能掙600塊,只比大廚低,一年有7000多塊呢。
《中國青年》:這一年最開心的是什么?
劉翠蓮:現在我每月都要省出幾塊錢買兩次彩票,如果中了大獎,我就在長春買大房子,把我爸媽都接過來。想到這里,就特別開心。
《中國青年》:最苦惱的是什么?
劉翠蓮:下一步該怎么辦?我不想端一輩子盤子,但我文化低,又能干什么?
《中國青年》:最害怕的是什么?
劉翠蓮:怕爸犯病,怕接到家里的電話,沒準就是報喪的。我爸不容易,他還沒享著福呢!
《中國青年》:對新的一年的期望是什么?
劉翠蓮:期望是大學生的事情,我哪敢有什么期望?好好活下去吧。
“這一年差點換來個魂飛魄散”
采訪-張敏敏
采訪時間:2005年1月20日中午12點
采訪地點:上海閔行區(qū)浦江鎮(zhèn)丁連村
采訪對象:朱俊兵,男,25歲,丁連村官鋒制衣廠裁剪工
這一年真夠懸的,出門打工最怕踩到的地雷,偏偏被我踩上了,差點兒就魂飛魄散。
不能說沒有防,防不了。當初找工作,聽說廠老板是安徽人,是老鄉(xiāng),我的心放下大半。進了廠,我們20個工人去找老板簽用工合同,老板哈哈笑著說:"我在這兒開廠都七年了,還會賴賬騙人嗎?相信我,絕對沒事!"他的眼神不能不讓人相信,于是我們沒帶半張字據就走了。
打工的生活很艱苦,有時連續(xù)三個月加班,幾宿不合眼,人累得都站不穩(wěn),可老板從不加工錢,每月只給200塊,說剩下的工錢幫我們攢著,年底給清。在上海,200塊就夠喝稀飯的,一年多我瘦了好幾斤。
盡管這樣,我們還是相信老板。2005年1月13日,老板招呼人,把庫存的3000套成衣裝了滿滿四車要拉走。我們問怎么回事,老板拍著胸脯說:"趕去送貨要貨款,無論如何一定會在你們回家前把工錢結清!"哪有人大白天睜眼兒說瞎話呢?老板上車前,還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們都去訂16日的車票回家,15日我一準把工錢帶來!"我們都點頭說好。
1月14日一大早,我們去找老板,門敲爛了也沒人應,窗簾把一切都遮得嚴嚴實實。沒辦法,我們冒險爬到天窗上,一看,差點兒從屋頂摔下來!老板家里空蕩蕩的,值錢的東西全搬走了,只留下幾件破衣服!
抱著一線希望,我們趕到加工車間,原來的布料產品全部消失,只有一臺臺破舊的機器。打老板手機,已關機。大家又找到面料供應商的電話,那邊說,你們老板跟我的賬早就結清了!后來費勁找到老板老家的電話,但那邊一無所知……
這下全完了,我的腿直發(fā)軟,女工們都哭了。怎么辦。侩y道白白辛苦一年?現在生活費都不夠,拿什么回家過團圓年?我們都是拖家?guī)Э诘模依锞椭竿@點兒錢呢。
看來老板早預謀騙我們了。他也太黑了!大家一邊咒罵老板,一邊商量去退火車票。都沒有心情吃飯,也沒有錢買盒飯,又冷又餓地縮在小宿舍里,一籌莫展地嘆氣。后來有人提議找報社,幫幫我們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打工者。
報紙報道后,市里領導很重視,迅速責成相關部門解決問題。有些上海人還捐錢到報社,幫我們墊路費。1月18日,丁連村村長特地到廠里來看我們,掏出自己的錢,讓我們買點兒好吃的。當天傍晚,丁連村給我們每位都墊付了工錢。這筆血汗錢失而復得,連我們這些男人都高興得想哭。
我們終于可以回家過年了。
可是還有人回不了家。老鄉(xiāng)老周來找我,哭喪著臉說,全完了!老周是做木門的,2004年就幫寧波路上的一家裝潢公司做門,一共30多扇門,工錢9700元。送貨上門時,對方說:先給你一個欠款條,過幾天來拿,今后還有生意交給你。老周說好好好,拿著白條走了。再去,已經人去樓空......
與民工對話
《中國青年》:這一年掙了多少錢?
朱俊兵:當裁剪工賺了1.1萬塊錢。
《中國青年》:最開心的事是什么?
朱俊兵:老板卷走了我們的工資,幸好遇上好心人,要不回家過年就是空想了。
《中國青年》:最苦惱的是什么?
朱俊兵:老板拖欠民工工資的問題,啥時能夠徹底解決?
《中國青年》:最傷心的是什么?
朱俊兵:你信任一個人,卻被他欺騙。
《中國青年》:對新的一年的期望是什么?
朱俊兵:還來上海打工,希望好心人還是這樣多,壞東家越來越少。
“期待明年的平板車”
采訪-王不了
地點:成都街頭
時間:2005年1月17日下午2點
人物:趙德富,男,31歲,成都荷花池搬運工
2003年年底,我跟老鄉(xiāng)來到荷花池。一下火車,就覺得大城市不一樣,看那些站在高板凳上拍巴掌叫賣的人,都覺得新鮮好玩兒。第一天,我就當上了搬運工。沒文化,只有下苦力的命。
不熟悉的老板喊我“扛包的”,知道我名字后就叫“老趙”。其實我才31歲,小孩兒還不會打醬油呢。都怪這活兒累,我晚上挨床就睡,早上睜眼就出門,胡子拉碴的,就變成"老趙"了。
剛來,我和老鄉(xiāng)住在一間黑屋子里,睡大通鋪,進門只能脫鞋上床。到七八月天氣一熱,屋子里汗味、腳臭味混在一塊兒,我實在受不了,開始琢磨“新家”。有天晚上,我出去轉,看到人民北路的屋檐下睡滿了人,涼快自在。第二天,我就裹個麻布口袋,找了家眼鏡專賣店,門口有大理石地面,睡著特涼爽。那晚是累了,倒地一覺睡到天亮。后來就發(fā)現麻煩了,睡馬路總有汽車吵,喇叭“嘀嘀”的,特煩人。到了秋天,地上很冷,更睡不好,早起腳步都是虛的,背起東西也東倒西歪。想想,還是住房子吧,把身體糟踐壞了,找不到活兒還不得餓死?我還是住回大通鋪。有天晚上,經過眼鏡店,已經寒冬臘月了,冷得牙齒直打架,還有幾個兄弟蜷著身子睡在那里。他們真是好體格。是我太挑剔了?
想在荷花池掙錢不容易,現在的老板都精明得跟鬼似的,特摳門兒,大筆的錢吃喝玩樂,眼睛都不眨一下,輪到支付搬運費,就幾塊錢的事也斤斤計較,嘖著舌頭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吃了他們的血肉。
可也不能回去。小孩過年就該讀書了,總不能讓他不識字,今后跟他老爹一樣賣力氣吧。一說出來“混錢”,老婆就答應了,那晚上還給我打了荷包蛋。
出來人生地不熟,賣苦力又活活讓人脫層皮,這些我都得擔著。就怕遇到什么事,小人物經不起折騰。像上次,我狠個心買了輛二手單車,這樣來回快點兒,可以多賺點兒錢。幾天后,老板讓我送點瓷器,在成大市場門口正轉彎,另一輛單車迎頭就撲過來,心想壞了!噼里啪啦,我的老天,瓷器全碎了!行人說,你的手在流血,我哪里顧得上,就是扯著那小伙子去見老板。小伙子才十七八歲,臉都嚇白了,說自己也是打工的,剛出來幾天?磥肀任疫窮還可憐,算了算了。那次,我磨破嘴皮,老板死不松口,還是賠了800多塊,從小布包里數錢的時候,心像針扎一樣疼。今天想起來,還是疼,大半年的血汗錢啊,本來是要寄回家買頭母豬的,全泡湯了。
我的生活很單調。白天忙著背包,晚上睡下了,除了想老婆孩子,就是想著如何中500萬的彩票,夢里都想。聽人說,重慶就有人中了幾千萬的彩票,他的運氣咋個這么好?哎,我要是中了彩票,龜兒子才出來搬東西!我現在在戒煙,省下煙錢買幾注彩票。
回家過年是肯定的,不過可能要等到大年三十,趕在春運火車票提價之前。家里人都盼著我呢。
與民工對話
《中國青年》:這一年掙了多少錢?
趙德富:將近3000塊吧,刨開那次賠的錢。
《中國青年》這一年最開心的是什么?
趙德富:買彩票中過10元錢。
《中國青年》:最傷心的是什么?
趙德富:摔壞別人的瓷器,大半年白干了。
《中國青年》:最害怕的是什么?
趙德富:哪天生病了,孩子老婆沒人養(yǎng)。
《中國青年》:對新的一年的期望是什么?
趙德富:想買個平板車,這樣好搬運物品。
“我是一個拿著CCNA證的民工"
采訪-本刊記者 李海波
地點:《中國青年》編輯部電話采訪
時間:2005年1月14日下午3點
人物:高明偉,24歲,深圳某建筑公司網絡布線工
我當年連考兩年都沒考上大學,我是家中老大,不想連累家里,最后決定不考了,都19歲了,憑這身力氣一樣能掙錢!
之后的半年里,我從陜西販過花椒,去山西倒過焦炭,也曾在鄰縣的一個小煤窯下過一段時間井,還在一個修公路的工程隊里拌“大料”,就是把瀝青和石頭混在一起的活兒。到春節(jié)算了算,掙了2000多塊錢,剛好夠弟弟妹妹下一年學費。可這樣干下去,我自己沒啥收獲啊,除了比上學時更不怕苦不怕累,這樣的生活讓我看不到頭在哪里。一起打工的堂哥給我作過一個"規(guī)劃":出門打工三年,掙1萬塊錢存著,然后回家娶媳婦,我是高中畢業(yè),肯定能"說個好的"。說實話,這曾對我有相當大的誘惑......
后來,在縣城電信局工作的表哥要我跟他到蘭州做一個工程,工作就是給網絡布線,其實也就是負責在墻上打孔。一個月給500元。
布線幾乎是一個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我要做的只是從機柜里的交換機上引出一根網線到一樓,這根線拉到一樓必須要穿墻打洞,還要繞若干個圈子。
表哥自己做得一手好活兒,機柜里亂七八糟的網線他三下兩下就可以理得整整齊齊,登高下低打洞穿管拉線更是不在話下。拿著沖氣鉆一陣狂轟后,接下來的拉線很快就完成了。那天打完了墻上的孔,表哥問我:“你將來想做什么?”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從何說起。眼前的繁華我知道距離自己無比遙遠,可我甘心回到那個連水也沒有的老家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嗎?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我決心好好學習業(yè)務,既然是與網絡有關,那我就該精通這方面的知識。此后三年,我一邊布線一邊學習,成了一個精通網絡硬件知識的“土專家”。
2003年,我決定到深圳看看,哪怕摔個頭破血流,也要看看自己能不能不再僅僅是一個布線的民工!
在深圳我被一家做系統(tǒng)集成的公司錄用做業(yè)務員。對我來說,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每天出去漫無目的地去拉單子,困難是可想而知的。兩個多月過去了,我一個單子都沒有拉到,
可能是老板看我為人還算老實,也沒有責怪我,反而是公司里有什么布線的項目也讓我跟著去幫忙。
第一次讓老板大吃一驚是在給一家臺灣企業(yè)布線時,記得網線引入機柜時剛好趕上下班時間,因為急著回家,技術員在他們的機柜下面一陣狂拉,然后插到交換機的端口上就走人了。誰知第二天早上就接到了對方電話,一頓劈頭臭罵,說我們搞斷了他們的網絡通訊,很多國外的分公司都訪問不了他們的服務器……公司派了好幾撥人過去,都找不到故障原因,這下可急壞了老板。
當時我就想:不至于吧,不就是一個布線的問題嗎,怎么會影響和國外的通訊?一定另有原因!白屛胰ピ囋嚳窗伞!崩习灞е礼R當活馬醫(yī)的想法同意我去。
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找到毛病:施工的工人太著急,把路由器一個插頭的針給弄斷了!
從那天開始,我就不再跑業(yè)務了,老板安排我專門負責公司布線的技術問題?墒,除了工資高一些,還不是和我這幾年所做的沒什么區(qū)別嗎?我不還是一個稍微高級一點兒的民工嗎?
2004年5月,我離開了那家公司,決心學點兒知識。我能學什么呢?我想起了CCNA,我大概知道CCNA是關于網絡基礎知識和CISCO的操作軟件知識,可是考試是全英文的......這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我大概也就只記得26個英文字母了,能去考嗎?還有昂貴的培訓和考試費用從哪里來?最終我還是東拼西湊買了臺二手電腦,幸運的是,我發(fā)現了一張光盤上有網絡基礎知識和CCNA的中文教材。
我開始了自學,空閑時間還是幫別人做做網絡布線的活兒。和我一塊兒租房子的人是一個學校的研究生,因為要考托福,拉了根電話線上網,我搭了個順路車,下載了很多新的模擬軟件和模擬考題。
五個月后,考前第三天,我把模擬試題做了一遍,正確率基本上達到100%,2004年10月27日那天,我順利通過考試,就這樣,一個高中生把CCNA給過了......
可接下來我試著發(fā)出去的簡歷100%地沒有回音,甚至在一個高級人才招聘會上,有一個人看到我是高中學歷很委婉地暗示我說:"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我當時難過得真想哭,我還是忍住了,的確,在幾個月前,我還只是一名民工,欠缺的東西不是一個證書能彌補的......
春節(jié)前我找到了一個和原來差不多的新工作,再次扛起沉甸甸的沖氣鉆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開始我的民工生活,但是我不后悔這五個月所付出的努力。我畢竟成功了,我畢竟取得了我在一年前連想都不敢想的成績。而且我有了新的目標,以前我一直覺得做民工就是我的命,現在我卻堅信我不會永遠只是一名民工!
與民工對話
《中國青年》:這一年賺了多少錢?
高明偉:剛開始半年掙得多點兒,存了一萬多元,后來斷斷續(xù)續(xù)活兒少了,租房子買東西,現在手頭還過得去,還有四千左右。春節(jié)前應該能寄回家一些。
《中國青年》:這一年最開心的和最傷心的是什么?
高明偉:最開心的是考CCNA通過,最傷心是妹妹沒有考上大學,我希望她能復讀,我不希望弟弟妹妹和我一樣。
《中國青年》:最苦惱的是什么?
高明偉:沒有安全感,不時地會有種恐懼的感覺,城市生活我無法完全融入,有時候,一些眼神能讓人不開心很久,這是和我一樣的民工最苦惱的事情。
《中國青年》:最害怕的是什么?
最牽掛和最害怕的還是家鄉(xiāng)的消息,去年沒有回家,父親身體也不太好,我現在接電話,都怕是媽打來……擔心。
《中國青年》:新的一年有什么期望?
高明偉:找一個能發(fā)揮網絡技術特長的工作。策劃-《中國青年》專題部 (文/亓昕)
編輯 張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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