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縣樓張鎮(zhèn)中學正
在上課的學生,他們的桌凳是自帶的
村民李靜是張家口尚義縣黃腦包村人,盡管家門前寫著"恭喜發(fā)財,招財進寶"八個大字,但卻家徒四壁,被村民公認為是全村最窮的人家金榜提名是傳統(tǒng)的喜慶事之一,在農村,通過上學從而改變身份,是諸多農民曾經普遍選擇的方式,然而,昂貴的教育費用逐漸在堵塞著農家孩子鯉魚跳龍門這條道路。日前,記者歷時月余,輾轉河北省保定、滄州、邢臺、衡水、石家莊、張家口等部分地區(qū),就農村教育狀況進行了采訪調查。諸多農民反映,讓孩子讀書就像賭博,押寶押對了是幸運,押錯了就意味著血本無歸,背負起可能要背負一輩子的債務。目前,教育負擔已成他們最沉重的負擔,如山高的教育支出使得他們的孩子不能從小學一直走到大學畢業(yè),甚至在不到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就早早地離開了學校。
村民李靜的故事
尚義縣黃腦包村村民李靜家,門前寫著的“恭喜發(fā)財、招財進寶”八個大字是他的愿望。但事實是,他家是全家最窮的人家,住的房子是全村最破的房子,與鄰居的磚瓦房相比,三間土坯房顯得更加寒酸。李靜說,窮的原因就是家里出了個大學生,為了供大兒子上大學,小兒子已經被迫輟學。
村民李靜是張家口尚義縣黃腦包村人,盡管家門前寫著恭喜發(fā)財,招財進寶八個大字,但卻家徒四壁,被村民公認為是全村最窮的人家。他家住著三間即使在貧困地區(qū)也日益少見的土坯房,是村里最破的房子。給記者帶路的村民說,李靜家的日子之所以過得如此稀荒,是因為供孩子讀書供窮的。
李靜家里沒什么擺設,只有一臺12英寸的黑白電視讓寒酸的家略有起色,最貴重的產業(yè)是一頭耕地的黃牛。他家有四口人,兩個孩子,大兒子正在河南省許昌市一所學院讀大學,今年剛上大一。
李靜說,他的兒子上高中的時候為了考上大學,在石家莊市念了一段時間,欠下一屁股債。上了大學以后費用更高,一年得1.5萬元。這是個很大的數字,他常年在外打工,妻子在家種地,即使在好年成,兩口子不吃不喝也只能掙5000多元,相當于兒子一年花費的三分之一。
目前,李靜已經欠下外債近2萬元,其中有2500元的高利貸。他告訴記者,人們常說,只要孩子考上大學,砸鍋賣鐵、借錢也要把他供出來,但他認為這句話是不對的,F在他家能借的債已經借遍了,沒有人愿意再借錢給他。迫于無奈,他不得不向民間高利貸借款,100元每月吃2分錢的利息,相當于農村信用社的3倍,僅僅是利息,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就在記者到他家的前一天,遠在許昌的兒子寫信來,告訴父親他的鞋破得快不能穿了,但沒有富余的錢買。兩口子流著淚坐到深夜,一方面為錢發(fā)愁,一方面擔心遠方的兒子。第二天一早,夫妻倆分頭走村串戶,走遍了所有可能借錢給他的親戚朋友,堪堪湊了400元錢,寄到了學校。
最讓李靜擔憂的是,他不知道能不能把兒子供出大學,僅僅是兒子上大學一年時間,他就已經開始借越滾越大的高利貸。以后漫長的三年內,他不知道能不能籌到令他咋舌的數萬元的龐大數字,而即使借到了,他也不知道靠什么辦法才能還完。
即使賣血也得把孩子供出來,李靜對記者說。在去年,他已經做出了一個犧牲:強迫他的二兒子輟學了。他說,其實二兒子學習成績也很好,但老大都供不起,怎么能顧得上老二。于是,老二還沒讀完初二,就在父親威嚇、哄騙、無奈兼辛酸等諸多復雜感情的命令下,離開了學校,早早地去外省打工。
押寶式讀書:誰是幸運的那個孩子?
望都縣十五里鋪村,村民郝俊山兩個上初中的女兒正在學習。郝俊山今年58歲,為了供兩個女兒上學,常年在外打工。他說,他年紀大了,力氣快用完了。等哪一天搬不動磚頭了,這兩個孩子也就該失學了。
教育返貧的現象不僅僅只發(fā)生在村民李靜一家的身上,記者采訪發(fā)現,由于上學費用昂貴,這種現象在農村、尤其是較為貧困的農村,倒是有一定的普遍性。在經濟基礎不足的情況下,許多農民也像李靜一樣,采取了保一個孩子讀書,舍一個孩子輟學的方式。這種方式,被農民稱為押寶式讀書,將寶押到哪個孩子的身上,哪個孩子可能就是幸運的,他有機會憑借努力走出農門;而被放棄的那個孩子,則因為貧困被剝奪了上學的權利。
望都縣固店鎮(zhèn)十五里鋪村是個典型的人多地少的村子,村民付盼福全家四口人,人均只有1畝多耕地,全家靠他打工為生。付盼福說,大兒子16歲初中沒畢業(yè)就退學了,沒到成年就去了呼和浩特打工,主要是家庭狀況不好,供兩個孩子實在吃力。二兒子今年剛上初一,住在學校,為了省飯費,每天中午跑回家吃,早晚兩頓飯一頓也只花一元多一點。
說到動情處,40多歲的付盼福竟像孩子一樣哭了。他對記者說,他知道這樣對老大不公平,也并不是偏向老二,手心手背都是肉,做出這種選擇是沒辦法的。他一直覺得對不起老大,據孩子從呼和浩特寫回的信中說,同在餐廳打工的同事們都叫他小不點,因為他年齡最小,還是個孩子。付盼?拗f:讓這么小的孩子出去打工,這不是父母造孽嗎?
尚義縣黃腦包村,村民劉冊線說,大孩子去年初三上半學期就不上了,現在重點培養(yǎng)正在上高中的二孩子。他對記者說,村里人家,能把一個孩子培養(yǎng)出來就不錯了,兩個孩子都能上學那得有錢的人家。據介紹,該村大部分人家都采取的是這種舍一取一的辦法,無它原因,唯經濟承受力而定。
這種無奈體現在很多的家庭中。在許多農村,讀書無用論并沒有多大市場,讀書仍被認為是改變下一代身份和命運的捷徑,但由于走這條捷徑成本太高,致使許多孩子中途退出,甚至連走上這條路的權利都沒有。定州市三十里鋪村村民何五成家有兩個孩子,他連取一舍一的余地都沒有,兩個孩子都沒上完初中就退學了,原因倒不是讀書無用,而是考慮到高中、大學學費太貴,不要說擔心考不上白念,就是考上了也供不起。記者在采訪他時,他認為自己的選擇是明智的,至少兩個孩子打工,生活不用愁了。
從去年中央發(fā)布一號文件后,農民負擔大大地減輕。今年從中央到地方繼續(xù)重視三農問題,一些省份全部減免了農業(yè)稅,河北省在去年的基礎上,農業(yè)稅再下降兩個百分點,40個國家重點的扶貧縣農業(yè)稅全免,農民負擔進一步降低。被采訪的村民對記者說,農業(yè)稅已經不能稱其為負擔,現在最沉重的負擔是醫(yī)療負擔和教育負擔,但前者與后者比起來,病不
是常常生的,而下一代的教育則是重要的,因此,教育負擔更為沉重。
采訪中記者隨機走了一些農村家庭,有的家庭為了供孩子上學,已經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在定州市三十里鋪村,村民陳三岔是貧困戶,全家4口人只有3畝地,還供著一個在外地上大學的兒子和縣城上高中的女兒。記者進他家的時候,女主人正在給兒子縫褲子,她抹著淚告訴記者,按理說現在的孩子哪有穿補丁衣服的,但家里實在窮,能節(jié)儉就節(jié)儉,褲兜破了只能拿顏色相同的布料縫上。據她介紹,大孩子剛上半年大學,花了大約9000元,二姑娘縣城讀高中,一年也得三、四千元,所有花銷全靠她和丈夫打零工,一年也僅能掙七、八錢元,不夠花就借,現在已欠債5000多元。
有的家庭已經貧困到了令人震驚的程度。在望都縣十五里鋪村,一位村民對記者說,郝俊山年后家里只有一塊錢,買了醬油后就掏不出一分錢,不得不到他家借錢,這家窮得快揭不開鍋了。在郝俊山家,記者看到,全家四口人擠在一個土炕上,家里擺設極其簡單,屋頂連頂棚都沒有。郝俊山告訴記者,之所以窮,就是供兩個孩子上學鬧的,他已經58歲了,在城里已經是該退休的年齡了,但為了交上學費,不得不和年輕人一樣在工地搬磚頭,活得很艱難。
不上學等著窮,上了學立刻窮,尚義縣黃腦包村村民李靜說,村里人過日子,過得好也能過,過得壞也能湊合,但就怕家里有孩子念書。不念吧,兒子會像老子一樣,種一輩子地,受一輩子窮,沒出息。念吧,費用高得實在是很難承受,砸鍋賣鐵也湊不齊。
輟學頑疾正在農村抬頭
我國自普九以來,農村教育大為發(fā)展,九年義務教育制輟學率也大大降低。但近年來,新一輪的輟學現象正在一些地方抬頭,已經遠遠超出國家普九不超過3%的規(guī)定。大批孩子的輟學,有厭學、學習成績不好、農村教學質量低等種種原因,但不可否認,高昂的學費是輟學的另一助推器。
在河北省滄州市某縣的一所農村中學中,有關負責人告訴記者,該校輟學率已達到驚人的比率。從初中二年級開始,輟學率達到10%,初中三年級開始,則直線上升到20%。在該校,每年初一新生入學一般保持在200名左右,但在三年的過程中,流失量讓人瞠目結舌。去年,初三畢業(yè)班只剩下80來人,流走大約120人左右;而到今年,初三畢業(yè)班只剩下48人。
出現這種情況,有學生厭學的原因,有讀書無用論、農村教學質量低下、學生升學無望的原因,也有大背景下就業(yè)形勢嚴峻等原因,但不可否認,教育成本的不可承受之重也是重要原因之一。這幾種原因相互攙雜影響,導致了農村輟學現象的反彈。
張北縣白城子村,轄兩個自然村,有260戶村民,790口人。在其中一個自然村,記者隨機走了5戶人家,他們都表示不知道村里誰家的孩子上高中。在另一個自然村,一家供有孩子上高中的家長說,這個自然村只有兩個孩子上高中。據該村支書說,這個村近兩、三年,已經有二、三十名孩子初中輟學,大部分孩子也只讀到了初中就出外打工了。
但畢竟說來,初中教育還是許多農民可以承受的。但一個孩子上到高中、甚至大學,這就不是每個農村家庭可以負擔的了。讀書就像賭博,押寶押對了是幸運,押錯了就意味著血本無歸,背負起可能要背負一輩子的債務。不少村民接受記者采訪時,都頗為辛酸地說,高中、大學我們也想讓孩子上,但靠什么上是個解決不了的問題。與其孩子考上以后也上不起,不如就讓他認幾個字退學算了。
只讓他認幾個字算了,這一句簡單的話其實包含了太多的內容。它意味著,一個孩子將過早地離開學校,走上一條和接受良好教育的城里孩子完全不同的道路。對大多數農村孩子而言,早早走出學校后,迎接他們的命運幾乎是雷同的,他們會重復父輩一樣的生活:種地、靠苦力打工、早早地結婚生子。更可悲的是,由于沒有文化,他們可能還會繼承父輩、祖輩留下來的貧困。如果沒有知識,這種貧困的宿命還會繼續(xù)源源流傳。
誰動了教育經費的奶酪
故城縣饒陽店鎮(zhèn)東曾小學的一排教室,這排教室沒有玻璃,原先窗框上貼有塑料,已經被淘氣的學生撕掉。無論冬夏,老師和40多個學生都在這里邊上課。
在談到農村教育的不景氣時,無論是基層政府部門還是基層的學校,最常引用的一個理由就是:政府投入不足。這可能是原因之一。但記者在采訪中發(fā)現,另外一個原因是,即使當政府對教育投入到位時,它可能并沒有被使用到教育上,而是被挪用到其它所謂的刀刃上。
2004年1月,河北省教育廳、財政廳聯合發(fā)文說,公用經費是農村中小學正常運轉必需的經費,農村中小學收取的雜費,應全部足額返還學校,嚴禁擠占、挪用及用于平衡財政預算。生均公用經費要根據農村義務教育的發(fā)展需要和當地財力的增長而逐年提高,增長比例應當與當地財力增長狀況保持大體一致。2005年3月底,河北省省委、省政府再次作出決定,要求全省各市、縣(市、區(qū))政府必須按照標準,足額落實義務教育生均公用經費和預算內生均公用經費。但明文規(guī)定的教育投入到底是否落實到實處,教育經費是否真正做到了?顚S?每當記者在采訪中提及此類問題時,大多數被采訪者語焉不詳,顧左右而言他。
故城縣教育部門接受采訪時說,去年,故城縣財政撥付教育的公用經費是40多萬元,今年到目前為止,已經撥付了45萬元。公用經費劃撥給學校一般是按學生人數定的,全縣110多所學校,每所大約是3000多元。而據知情人透露,去年,該縣撥付的教育經費預算其實是60萬元,在經過各個鄉(xiāng)鎮(zhèn)雁過拔毛式的分發(fā)后,才只剩下40萬元。
那么,40萬元是否真的像教育部門所說,平均分配到了學校手里?該縣一所小學的校長告訴記者,他任職10多年的校長,沒有見到一分上面的撥款。另一位當了4年的中學校長也告訴記者,最起碼在他任職的4年內,沒見過下撥的公用經費。他告訴記者,今年的45萬元,其實是縣里為應付上邊的普九復檢才給學校的,他的學校分到2萬,而學;ǖ酶,是這個數的整整5倍。
故城縣如此,其它縣呢?在張家口市一個貧困鄉(xiāng)鎮(zhèn)里,主管領導對記者說,因為是貧困地區(qū),當地鄉(xiāng)鎮(zhèn)的財政收入主要依靠國家下撥的轉移支付。這部分資金使用的一般次序是先保干部工資,再保辦公經費,然后才能輪到教育經費。由于一些鄉(xiāng)鎮(zhèn)人員負擔沉重,今年透支明年的資金時有發(fā)生,因此挪用教育經費的情況就在所難免。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采訪印證了這一說法,該鄉(xiāng)去年的轉移支付100多萬元,而分配到鄉(xiāng)里唯一一所中學的教育經費只有區(qū)區(qū)幾噸煤錢。
記者采訪了解到,目前許多農村學校的運轉是靠學生的雜費維持著,而這點可憐的雜費在一些地方也不能被學校全部使用,有關部門還會湊熱鬧分一勺羹。在巨鹿縣,一些校長反映,目前中學收取的雜費都要統(tǒng)一上交到教育局,教育局扣除一部分,然后返還各校區(qū),校區(qū)扣除一部分,剩下的才是學校的。據一些學校的會計計算,雜費經過一個來回,留給學校的大約每名學生只有30元左右。
故城縣同樣是這種情況,雜費不僅僅要養(yǎng)活學校,還要養(yǎng)活鎮(zhèn)里的教委。教育廳的一位同志告訴記者,以各種名義向學校伸手的地方雖不普遍,但也不少。在一些財政困難的縣,挪用學校雜費的縣最高已經達到了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