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那天走進皇甫屯時，正逢屯里的大食堂開飯，濃郁的香氣襲來，我聽到主人的肚子發(fā)出咕嚕嚕的響聲。主人看看我，眼里流出淚。他用骯臟的胳膊沾沾眼，眼珠 子通紅，突然起了高聲：

    “他媽的，老黑，我們怕什么？我們躲什么？我們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嗎？我們光明正大，我們什么都不怕，老黑你負的是公傷，理應(yīng)由公家照顧，我照顧老黑，就是為公家出夫！走，我們進村！”

    主人牽著我，走進了正在開飯的大食堂。露天開飯，羊肉包子。一籠屜一籠屜的包子從廚房里抬出來，放在桌子上，頃刻便被搶得精光。搶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樹棍插著，歪著頭啃，有的放在手里來回倒著，嘴里發(fā)出吸吸溜溜的聲音。

    我們的闖入，讓所有人注目。我們太狼狽、太丑陋、太骯臟了。我們身上散發(fā)著臭氣，我們饑餓勞累，我們讓他們吃驚，也許還有惡心，我們敗壞了他們的胃口。主人揮動著枝條在我身上抽打，受驚的蒼蠅飛舞起來，星散開去，降落到熱氣騰騰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們都厭惡地發(fā)出了噓聲。

    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樣子像食堂管理員的胖大婦人顛著身跑上來，距我們幾步遠就捂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

    “你們是干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認出了我的主人，遠遠地嚷著：

    “是西門屯的藍臉吧？果然是你這家伙？你怎么成了這副模樣……”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沒吱聲，牽著我往院子中央走。那里的人們紛紛躲避。

    “他可是高密縣惟一的單干戶！”那人繼續(xù)喊，“他的毛驢是神驢，會飛，咬死過兩匹惡狼，咬傷過十幾個人的，可惜，腿怎么殘了？”

    胖大婦女追上來，嚷道：

    “快離開這里，我們不接待單干戶！”

    主人停住腳，聲音凄楚而激烈地喊叫著：

    “你這個肥母豬，老子是單干戶，寧愿餓死，也用不著你接待。但老子這頭驢，卻是縣長的坐騎，它是馱著縣長下山時在石縫里扭斷了腿，算不算工傷？如果算工傷，你們就有義務(wù)接待。”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話罵人，他藍臉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公雞，全身散著臭氣，一聳一聳地往前逼近。那胖大婦人被逼得連連后退，竟掩著臉，嗚嗚地哭著，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舊制服，留著分頭，干部模樣的人剔著牙走上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和我的主人，然后說：

    “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你們喂飽我的驢，我要你們燒一鍋熱水為我的驢洗澡，我要你們請一位醫(yī)生給我的驢包扎傷口。”

    干部對著大廚房喊叫，有十幾個人應(yīng)聲而出。干部說：

    “按他要求的快去準(zhǔn)備�！�

    他們用熱水沖洗了我的身體。他們讓醫(yī)生用碘酒為我的傷口消毒，涂上了藥膏，并包上了厚厚的紗布。他們?yōu)槲遗獊砹舜篼満蛙俎！?p>    我吃飼料時，那些人端來一盆尚有熱氣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一個伙夫模樣的人悄聲說：

    “老哥，吃吧，別犟勁了。這驢日的歲月，沒有幾天折騰頭了，早折騰完了，早吹燈拔蠟。怎么，你真的不吃？”

    主人佝僂著身體，坐在兩塊摞放在一起的破磚頭上，目光盯著我那條虛虛地支在地上的傷腿，似乎沒有聽到伙夫的密語。

    第十一章英雄相助裝義蹄饑民殘殺分驢尸

    我的傷腿結(jié)了疤，性命無虞，但喪失了勞動能力，成了廢驢。這期間，公社屠宰組的人幾次上門，想出價買我，用我的肉，改善干部們的生活，都被我的主人罵走。

    女主人迎春不知從什么地方撿回一只破皮鞋，回家刷洗干凈，在鞋里邊塞上了棉絮，鞋幫上縫上帶子，綁在殘驢腿上，使它的身體大致能夠保持平衡。（待續(xù)）

下期期待：西門驢被一群瘋狂的饑民殘殺分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