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月初的一天下午,一百多名北京籍的應屆高中畢業(yè)生,身穿著中國海軍當時特有的深藍色冬季軍服,一起登上了一列開往青島的軍用列車。他們是1977年中國海軍北海艦隊水面艦艇部隊應征入伍的新兵。我和王朔都在其中。我來自北京第三十一中學,王朔來自北京第四十四中學。 青年王朔外表清純 火車沒有直接駛進那個令人神往的海濱城市青島,而是??吭诹宋挥谇鄭u郊區(qū)的一個海軍水兵訓練基 在這一百多名的北京籍新兵里,王朔是頗為引人注目的一位?;貞浧饋?,最初大概是因為他與眾不同的外表。我的印象里,當年的王朔長了一張極為清純的臉,皮膚細嫩紅潤,表情靦腆乖巧。看到這張臉,或許會讓人遺憾地覺得,這么一張清純端正的臉長在這么一個男孩子身上似乎有點可惜。不過,在我看來,王朔有個很能迷惑人的地方,那就是他的笑:要么笑起來像個很羞澀的大男孩,要 么笑起來時好像一臉的壞水被“擰”了出來。 “神侃”天才迷煞戰(zhàn)友 王朔的引人注目更是因為他過人的“神侃”天才。我當時所在的班長叫宋君,這是個熱心而俏皮的老兵。副班長就是后來成為著名電影演員的張光北,這是個能拉會唱、一身都是文藝細胞的主兒。所以我們班在中隊里顯得很活躍和熱鬧。宋班長有一天告訴我們,三區(qū)隊有個叫王朔的,特能聊(當時,“侃”這個詞還沒有被開發(fā)成流行語),而且聊起來特好玩。記得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宋班長特意把王朔找來開聊。此公果然名不虛傳。一開口全是京城里的名人趣事、古今中外的軍事典故、男女荷爾蒙之類的奇怪醫(yī)學名詞,反正都是大家聞所未聞的新奇事兒。大家把王朔圍成一圈,聽得津津有味。聊到開心處,躺在上鋪的人都笑得鐵架子床直搖晃。不過,聽了王朔的神聊后,一些人給王朔打的分并不高。有人不屑一顧地評價說,王朔其實就是個北京城里的一個小“頑鬧”(當時,“頑主”這個詞還沒有流行)。面對王朔,我倒是稍微有些疑惑。在我的少年時代里,也曾遇有幾個出身不凡且聰穎過人的同學。可是,我倒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精靈般的同齡人。 夢想是當海軍司令 頭三個月的新兵訓練是非常艱苦的。王朔在后來的訪談中曾回憶說:“到目前為止我吃的最大的苦是在新兵連……中午晚上全是窩頭。沒油水。”“改善伙食的時候,吃一種大包子,粉條餡兒,一手拿不住倆。我能吃六七個。連里最狠的,一頓吃十三個。”“吃飯前還唱歌,唱不齊不吃。排著隊,先派兩人到伙房抬來一大籮筐包子,抬到營房門口,讓你看著它唱,干著急?!薄懊刻焱砩喜徽垓v六七趟不讓你睡覺。穿衣服躺著不行,都脫了,睡踏實了,嘟 —— 哨響了,全收拾好,扛著槍,背著背包,跑八里地?;貋砟阆胨X?又給你吹起來?!保ā拔沂峭跛贰盤11) 在最新出版的“致女兒書”中,王朔還回憶說:“我到部隊在新兵連還尿過一次床。打了一天靶,成績不好,又累又沮喪,晚上情景重演,幸虧天寒被薄,睡覺也穿著絨褲,沒在床上留下痕跡?!保≒91,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7 年版) 在王朔后來的很多小說里,只要涉及到軍人或軍隊,很少談及陸軍和空軍,一般都談的是海軍,而且還不止一次提到自己想當海軍司令的夢。 常常聊起“四五”運動 我個人和王朔的緣分更多的是來自中隊出墻報的宣傳小組。當時,這個墻報宣傳小組一共有四五個人,我還臨時擔任過小組長。在宣傳小組里,我和王朔負責寫稿子,另外幾個戰(zhàn)友(張文、王軍等)負責美術。出墻報的差事,如果說有點實惠的話,那就是平時可以偶爾請假逃避一下艱苦枯燥的隊列訓練,晚上熄燈號吹過后,我們還可以躲在那間散發(fā)著油墨味道的宣傳組小房間里聽王朔神聊一陣。 記得當時我們在聊天時還議論過王朔的名字的含義。有人問,你為什么叫王朔呢?記得王朔說,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父母給他起了這個名字。我們幾個人在聊天中亂猜說,王朔的名字會不會是和月亮的陰晴圓缺有關系,比如月亮的滿為望,缺為朔。王朔的諧音就是望朔。記得當時有個詩人的筆名就叫朔望。 好像有一次還聊到一年前發(fā)生的北京天安門“四五運動”。王朔說,那一天他去天安門廣場了,覺得跟著那些人起哄特好玩。他因為在起哄時扔了一頂人民警察的帽子,被糊里糊涂關在局子里幾個月。后來痛哭流涕地寫了一個極其深刻的檢查,據(jù)說當時姚文元看了都覺得有點兒過了。 學習筆記嘻笑怒罵 部隊里開展例行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活動,要求大家通讀毛澤東的四卷選集并寫讀書心得筆記。有一天,平時和王朔來往較多的孫東平(王朔在北京44中的校友)告訴我,王朔有一個讀毛著的筆記本,寫得很精彩,你可以問他要來看看。我真的去問王朔要,王朔開始有點猶豫,在我的要求下,他還是拿給了我,但叮囑我不要外傳。王朔在讀書筆記里寫得很俏皮,現(xiàn)在回憶起來,里面有很多調侃的字句。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他在讀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時,對農民赤衛(wèi)隊員的痞子行為,比如吃大戶、在東家少姨太的象牙床上打滾等,大加譏諷和嘲笑。我當時看得很過癮。不過,讀過之后,心里還是在為王朔捏把汗。在當時的年代,這樣的筆記本,一旦被上級領導發(fā)現(xiàn),是要惹麻煩的。如今,我真想知道,王朔是否還保留著那個筆記本? 有一次,部隊大操場上放映文革前的老電影“槐樹莊”。影片里有一個令人印象很深的場景。槐樹莊的老地主崔老財在土改中被列為鎮(zhèn)壓對象。崔老財有一個在縣城里擔任小科長的兒子崔志國聞訊騎馬趕回村子里。他策馬來到村口,一個漂亮的翻身下馬,手牽著馬韁,一邊進村高聲喊著:“鄉(xiāng)親們,我崔志國是不是革命干部?革命干部的家屬應不應該照顧?”這句臺詞在影片中接連重復了兩三遍。王朔當時坐在我的旁邊,聽到這里,他調侃地說:“可惜啊,你這個革命干部的官兒實在當?shù)锰×它c兒。”王朔講這句話的時間是在1977年初,當時他才18歲。如此深刻的話語,實在使我等同齡人驚詫不已。 還有一次,中隊里召開批判四人幫的講用會。上臺發(fā)言的其他戰(zhàn)友們通常都是按照黨報上的統(tǒng)一口徑來寫批判稿。唯獨王朔獨出心裁,他不模仿報刊上的文字,而是用自己獨特的語言發(fā)言,他的批判稿中摻雜了北京市民的方言、政界高層的俚語,以及民間對四人幫的笑話傳說,極盡調侃之能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王朔在不溫不火的發(fā)言中所傳達的笑,顯然不是相聲小品,但他那些油腔滑調的聲調和嬉皮笑臉的神色,似乎不動聲色在挑逗著主流八股式話語的根基,在他年輕的心目中已經(jīng)開始向外界傳遞對這個僵硬呆板的社會語境的顛覆。 談起軍事滔滔不絕 軍隊是個極其獨特的人生磨礪環(huán)境。盡管王朔出身軍人家庭背景,說起軍事歷史和戰(zhàn)術掌故來滔滔不絕滿腹經(jīng)綸,不過依我的觀察,王朔其實并不適合當兵,更不容易成為一名杰出的軍人,因為他并不情愿喜歡接受軍隊紀律的約束,也顯然不具備職業(yè)軍人的舍身忘我的韌性。對普通士兵在軍隊中通常獲得提升或受到賞識的自我表現(xiàn)方式,他不僅不感興趣,而且嗤之以鼻。比如,他曾經(jīng)和我談起過對軍隊中的有些名曰“學雷鋒、做好事”、“積極要求進步“的現(xiàn)象的疑惑。的確,有些士兵或是為了提干,或是為了入黨,或是為了取悅上級以博得表彰,其行為方式時時表現(xiàn)異常。比如,有人在操練手臂擺動時,有意在墻邊練習,使自己的手指被墻壁擦破出血,后來深得上級軍官的表揚。還有,早晨起來用掃帚掃地,是比較容易引起長官們注意的一種“積極上進”的行為。據(jù)說,有一位戰(zhàn)友為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去掃地以示“積極上進”,在晚上睡覺前先悄悄把大掃帚藏在自己的床下。不過,當他早晨醒來時一摸床下,發(fā)現(xiàn)那把掃帚已經(jīng)被另外一個戰(zhàn)友偷走了,此時已經(jīng)有人在外面嘩嘩地掃上了。如此種種現(xiàn)象,等我后來我讀了劉震云的那篇著名的小說“新兵連”后,才漸漸明白其中的一些道理。據(jù)說,如今在部隊里,類似這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不多了。前不久,我和一個軍隊高級將領的駕駛員閑聊,他悄悄告訴我說,如今掃地打開水這類事兒早就沒什么人干了。他家里為了使他當上了志愿兵(據(jù)說比進城打工要強很多,有的還可以農轉非),兩萬多元已經(jīng)花出去了。 在我們那一批北京兵里,有很多人有軍隊家庭的背景。他們大多來自北京的各個軍隊大院,比如海軍大院、空軍大院、總參大院、總政大院、跑兵裝甲兵大院、鐵道兵大院、工程兵大院、北京軍區(qū)大院、北京空軍大院等等。王朔來自那條著名的復興路西頭的解放軍政治學院(后來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政大學)大院。 順便說一件往事。1979年春節(jié)那一天,我獲準一次回北京出差和探親的機會。在青島開往北京的火車餐車上,我和一個北京籍海軍水兵恰好在同一個餐桌上就餐。這是一個很親切健談的同齡人。他幾乎一廂情愿地斷定,對面坐著的這個軍旅同輩一定是北京某個軍隊大院里的子弟。他很爽朗地對我說:“我們家是總參大院的。哥們兒,你們家是哪個大院的?”我笑著告訴他:“哥們兒,我們家是一機部汽車局大院的”。他被我逗笑了。我講的是實話。只不過,此大院和彼大院,完全不是一碼事兒。 曾在北艦當男護士 新兵訓練結束了,王朔意外獲得一個特殊的機會,他被分配去了在青島的北海艦隊衛(wèi)生學校去學護士(中國海軍軍艦上的軍醫(yī)和護士均為男性)。王朔走后,我們留在訓練基地的北京籍戰(zhàn)友們還要在這個封閉軍營里逗留八個月的時間 —— 學習那些包括海圖作業(yè)、磁羅經(jīng)、六分儀和潮汐計算在內的航海專業(yè)知識,然后作為一名水兵戰(zhàn)士登上軍艦服役。 王朔要離開訓練基地去青島護校了。盡管大家在一起才三個多月,但分手時心里還是有些不是滋味。王朔到了青島后不久,給我來過一封信。信中寫了他在護校的學習和生活,以及海濱城市青島的美麗風景。記得他在信的結尾還特別提到,青島的姑娘們的確漂亮得名不虛傳,唯一有點遺憾的是,她們講的青島口音并不十分悅耳。 棧橋“調戲”女售票員 不久,從青島傳來了王朔出事兒的消息。有人說,王朔在青島公共汽車上調戲婦女受了處分。還有人說,王朔在青島夜不歸宿被部隊關了禁閉。 一個未經(jīng)最后證實的說法是,有一天周末,王朔和幾個衛(wèi)生訓練班的戰(zhàn)友一起在青島棧橋聊天聊到很晚。在返回部隊的公共汽車上,他們幾個人都沒有帶零錢買汽車票(當時的汽車票都是以分計算的)。王朔靈機一動,把手里喝剩的汽水瓶交給售票員, 調皮地說,這幾個汽水瓶你拿去吧! 你拿去退了錢,你還可以多賺點。表情冷漠的女售票員完全無法接受眼前這個海軍士兵開的這個玩笑,立即把它視為一種低級趣味的調戲,她和王朔等人在汽車上開始爭吵起來。性格粗爽且膀大腰圓的男司機聽到他們爭吵,這個山東大漢禁不住勃然大怒。一邊開車一邊大喊:“不要讓他們下車,開到總站去!給他們部隊打電話,讓部隊來領人!”就這樣,王朔這幾個人被一直拉到汽車的終點站。據(jù)說后來部隊連夜來人把王朔等領回部隊,王朔等人受到嚴肅的批評。不過,這段本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傳來傳去,變成了一段段今天堪稱“緋聞”的離奇故事。其中,幸災樂禍的人也不少。 王朔出事后不久的一個星期天,我特意請假去青島并專門趕到位于八大關附近的艦隊衛(wèi)校去看王朔。見到王朔時,他正在一個助教的宿舍里。記得他當時的表情有些沮喪和低沉。我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兒。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反問我:“我倒是想知道,外面到底傳成什么樣了”?我告訴他,外面的傳說的確很多。不過,你不必太計較。只要是沒有什么大事就好了。 專業(yè)訓練結束后,我和另一位名叫裴真的的戰(zhàn)友被留在訓練基地航海教研室擔任實驗員(兼助教)。1978年底的一天,裴真告訴我,他在最近一期的解放軍文藝上看到一個叫王朔的寫的一篇小說,估計一定是我們那個北京老鄉(xiāng)王朔。我找來翻看,這篇小說的名字叫“等待”。好像是用一個女孩子的第一人稱寫的,寫了北京城里的一個年輕女孩子和父母親觀念不同在理想戀愛等方面發(fā)生分歧的事情。 恢復高考改變人生 就在我們離開北京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北京城里發(fā)生了一件影響我們今后命運的大事,那就是:國家正式恢復了高考。我相信,這個消息在包括我和王朔等戰(zhàn)友心目中,已經(jīng)引起明顯的波瀾。聽到這個消息,雖然我們表面沉默著,但內心里在跳動。此時,一個鮮明的人生信號在我們面前掠過:高考的出現(xiàn),給我們這些人的前途帶來了新的選擇,也增添了新的壓力。就我個人而言,很快就清楚地意識到,高考已經(jīng)成了自己未來繞不過去的首選之路。 1979年初夏,經(jīng)所在部隊推薦,我在青島參加了地方大學的高考。在和地方考生同等競爭的條件下,如果考中,就可以帶軍籍前往地方大學讀書。在等候考試發(fā)榜的日子里,我去了一次去青島市區(qū)。在經(jīng)過位于青島館陶路北海艦隊水兵招待所的時候,正好看到王朔穿著一身深藍色水兵服走出來。我們站在路邊隨意地聊了起來。他好像從其他戰(zhàn)友處得知我參加高考的消息。他問我:“聽說你參加今年的高考了?感覺怎么樣?”。我回答說:“還不知道結果。能不能考上還很難說”。王朔說:“能考上就好。實在考不好,總還可蹭一考場經(jīng)驗吧!” 王朔說話時,似乎若有所思,神態(tài)特別認真。 不知道為什么,王朔當時的認真神態(tài)給我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了,幾乎成了王朔本人形象在我腦海里的定格。以至于在后來的日子里,每當有人提起王朔的名字,王朔站在青島館陶路上和我交談時的神態(tài)就會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這副神態(tài)在他后來成為名人后,我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 很多人一直以為,王朔一直是個渾不吝無所顧忌的一個人,其實不然。王朔其實內心很細膩很好強。此時此刻,即便他是個含著寶玉來到這個世界的天才,他也必須面對自己今后的前程。軍隊生活畢竟是暫時的,回到北京后,我們這些人馬上就會面臨人生的新的選擇。這就是:要不要去趕赴“高考”這趟人生的高速列車? 如果國家沒有恢復高考,我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人會毫無懸念地回到北京。不少人可以期待通過父輩們的權勢和關系,在一家國營企事業(yè)單位找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像很多在城里的普通人一樣,大家都吃差不多質量的飯,穿差不多質地的衣服,過著差不多平淡的日子。彼此之間不會明顯拉開距離。現(xiàn)在,高考恢復了,它不僅使我們的生活出現(xiàn)了新的亮點,而且使大量的權勢和關系變得愛莫能助。 的確,剛剛離開北京兩年,整個國家就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早知今日,當初為什么要選擇當兵呢?今后我們這些人脫下軍裝回到北京城里后,何去何從,還充滿懸念。這一點,我很清楚地從王朔的眼神中看到了。 沒過多久,我收到了一所重點大學法律系的入學通知書。隨即告別部隊,去了校園。從那以后,就和王朔失去了聯(lián)系。再次見到他,是五年后在北京的一輛無軌電車上。 (本文是“我的戰(zhàn)友王朔: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的故事”一文中的第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