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傅劍鋒□ 實習生 馬小六

　　只愿側(cè)面面對鏡頭的徐萍為了家庭承擔了幾乎難以想象的痛苦

　　2006年初的大年除夕夜，23歲的鄉(xiāng)村女教師徐萍紅了眼圈看著滿桌一 家人。

　　父親徐恩懷看著女兒顯老的臉容，對三個兒子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將來你們?nèi)兆雍眠^了，一定不能忘記你們的姐姐�！�

　　這句話勾起了徐萍4年來的酸楚回憶。2002年春節(jié)期間，作為長女，她為了籌集弟弟們的學費和償還家庭的債務(wù)而瞞著家人出去賣身。此后周一到周五在鄉(xiāng)村教書，周六和周日到城市賣身，直至兩年后道德的自責與身體的病疼行將壓垮她時才停止了賣身生涯。

　　在2005年底，徐萍通過電子郵件將自己的經(jīng)歷告知本報記者，并且在天涯、網(wǎng)易、碧海銀沙等論壇上發(fā)了帖子。講述了4年來在親情與懺悔間掙扎的艱難心路。

　　這些帖子引起社會廣泛關(guān)注。是天使，還是墮落的魔鬼？人性是如何在矛盾中呈現(xiàn)？本報記者對此進行了調(diào)查。

　　作為長女，她所面對的

　　幾經(jīng)周折，記者找到了徐萍家。這是中國南方某省一條鄉(xiāng)村公路旁的單層紅瓦磚板房，白色泡沫塑料箱四處墊放在屋梁下，她的父親徐恩懷說這是雨天時用來接屋頂漏雨的，家里沒有財力修繕日漸老化的屋頂。

　　徐恩懷的大兒子正在北方一大城市上大學，兩個兒子讀高中，三個兒子學費一年至少2萬元。第二個兒子在去年其實已考上大學，但考慮到家里供不起兩個人上大學，所以他選擇了再在高三復(fù)讀一年，等他的哥哥大學畢業(yè)找到工作后再考。學費重負已使他家在2005年欠上了4000余元新債，家中尚有1994年欠的舊債。

　　妻子陳蓉講起了那20萬元巨債的由來。1994年，丈夫徐恩懷滿懷希望地從本地“農(nóng)村基金會”里借了14萬高利貸買了卡車，夫妻倆跑起了販運香蕉的生意，但三四年間，高額的管理費和三次車禍，徹底擊垮了這個缺乏抗風險能力的農(nóng)民。他本息合計欠了“基金會”共約20萬元。積勞成疾的他還在1997年被切除了膽囊，后來肝功能也出了問題，不但欠了上萬元醫(yī)藥費，而且身體再也不能承受這種高強度工作。

　　巨額的債務(wù)讓不善言說的徐恩懷變得更沉默了。他拖著病體承包了農(nóng)場種荔枝和香蕉。

　　盡管日子艱難，但不識一字的母親仍然認為，不能讓孩子們失學，“你們只有讀好了書，才能不再過像我們這樣的生活。”到了2000年，徐萍快讀完中專時，她的三個弟弟也陸續(xù)上了初中與高中。一貧如洗的徐恩懷咬牙以1萬元的低價賣掉了那輛14萬買進來的貨車，交了四個孩子的學費。

　　斜靠在母親身旁的徐萍流淚了，她對記者說，爸媽如果不要他們讀書，他們本可以過得好許多，也許像不少同村人一樣靠勤勞蓋起樓房�！霸谖覀冞@個村里，只要有普通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學，幾乎沒有不會變得更窮的。”徐萍說。記者對這個村莊的調(diào)查也發(fā)現(xiàn)，盡管近年大學不斷擴招，但這個村考上大學的孩子并沒有多起來，近三四年來考上大學本科的只有三四個。受調(diào)查的農(nóng)民們反映，他們不想因為孩子的大學費用而承受超出常理的負擔。

　　所以父母的嘆息日益成了徐萍“心中永遠承受不起的重”。2001年，中專畢業(yè)的徐萍當上了一個鄉(xiāng)村小學的代課老師。這一年她買了300包榨菜，吃了一個學期，全力省下工資作為三個弟弟的學費。

　　在這一年，父親徐恩懷又一次病倒，卻舍不得花錢動手術(shù)，只想把錢留作孩子們的學費。但徐萍決心為父親的手術(shù)籌錢。村里一個貪覦上少女徐萍的人傳話給她，只要把第一次給他就可以借2000元�！盀榱税职治也铧c想豁出去了，是姑姑勸住了我并借給我們家治病錢�！毙炱荚诮o記者的來信中回憶。

　　2002年春節(jié)前，基金會又一次來催債，要讓法院來查封他們家的房子。徐萍陷入痛苦中，“那時我特別害怕以后過年時沒有房子，大弟弟又讀高三了，成績很好，一定能考上大學。但學費至少要1萬以上，怎么辦？我壓力很大，得不到解脫”。

　　一個“阿姨”借機慫恿徐萍去做小姐，她說當時“聽不得父母的嘆息”，“就瞞著家里人豁出去了”，“我想可能是我前世欠了他們的，所以今世要還債。而且身體是父母給的，我用身體去償還欠他們的債”。

　　在親情與懺悔間掙扎

　　徐萍回憶往事的時候語調(diào)冷靜，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她賣身的第一次是和一個不到40歲的男人。在徐萍的記憶中，那天她是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后，帶著赴死的決心走入房間的，“當時，我只是緊閉著雙眼，腦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個木偶，任人擺布。木偶是不會痛的，但我的心跟著我的身體一起痛�！笔潞笏玫搅�300元。以后每一次“生意”，她都會深深吸口氣，安慰自已：“死就死吧，反正就半個小時�！�

　　這樣的日子被她形容為“周六到周日是魔鬼，周一到周五是天使”。她把攢起來的每一分錢都交給弟弟們交學費。她經(jīng)常一天就是五角錢的豆腐加五角錢的豆芽，米是家里帶來的，一天就消費一元錢。她那時“心很苦，被人鄙視輕蔑，但堅信‘冷的是苦難，暖的是人性’”。

　　“當和學生們在一起，我就找回了真實的自己。”徐萍說，她在家訪時發(fā)現(xiàn)一對十來歲的姐弟，每餐晚飯吃的都是醬油炒飯，因為父母都打工去了，“我很心酸，就給了他們十塊錢，叫他們買些榨菜雞蛋的”。另有一個學生整天光著腳來上課，她在到城市接客的一個周末，為這個孩子買了雙鞋。

　　到了暑假，她還會陷入深度焦慮中，因為暑假后常常就是三個弟弟將近2萬元的學費，而她那時一年的教師工資不吃不喝也不足4000元，所以她在暑假時只得以更頻密的賣身給弟弟們籌集學資。

　　就在2003年的一次接客中，她遇到了父親一樣年齡的工程師“文”。文同情她的經(jīng)歷，并且愛上了她，每月給她800元，并讓她脫離這一行業(yè)。文還為她過了21歲的生日，她在蛋糕、紅酒、玫瑰和鉑金戒指間感動得不知所措：“原來做小姐的人也會擁有愛情，被他愛著寵著疼著感覺好幸福。”

　　但在和文相處半年后，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性病，家里的財政依然緊張，這段時間她瞞著文出去接過客。性病是尖銳濕疣，她到醫(yī)院里做激光治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下面都被燒焦了，全身都是汗水”。不久文知道了真相，他哭著走了：“徐萍，這次我真的不理你了�！彼薜盟廊セ顏恚叩匠錆M冬日陽光的街上，卻再也“感覺不到溫暖，心里冰了”。

　　幾天后文出乎意料地回來了，給她帶來了幾支能根治尖銳濕疣的干擾素。治療過程的痛苦超出了徐萍的想象，“晚上睡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全身好痛，不斷地用頭撞墻，不斷地哭，不斷地叫媽，把自己折磨到累了，能夠睡著為止�！毙圆〔辉購�(fù)發(fā)了，徐萍卻悄然離開了一度想娶她的文，“因為我不想傷害他的家庭”，“曾經(jīng)擁有過值得這輩子去感念的男人就夠了”。

　　拯救

　　她的心被撕裂了，“為不使自已瘋掉”，她就到宗教里找慰藉。最初她信了基督教，在牧師的布道聲中，常常淚流滿面。但她又覺得像她的行為可能會下地獄，所以信了教后反而更害怕。于是她又上“戒淫網(wǎng)”里找解脫痛苦的道理，她希望過內(nèi)心平靜的生活。后來她遇到了一名信佛的網(wǎng)友，被這位佛友“度”了。但當信佛教后，她發(fā)現(xiàn)經(jīng)文里有“六道輪回”一說，她覺得自己的行為是不是會萬劫不復(fù)，結(jié)果陷入更深的苦痛中。后來一位佛友解開了她的心結(jié)，他說如果動機是為了家人，就是善的。她終于下定決心“脫離苦難”，“答應(yīng)菩薩不會再給陌生人看見我的身體”。

　　她只想全心地成為一名正常人，愛她所愛的教師職業(yè)，她在日記中表達了這種愛：“能夠成為一名老師是我小時候的理想，當時的動機就是為了得到學生所送的卡片和圖畫……即使每月只有300塊錢，住宿條件差，教學條件也差，但看到像天使一樣純真無邪的小學生時，一切的抱怨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2003年底，她參加了公辦教師招考，以全市前茅的成績從一名代課教師轉(zhuǎn)成了公辦老師。

　　而她讀大學的弟弟這時候才知道過去姐姐給他籌學費的真相，他在電話里失聲痛哭：“姐姐，你別這樣了。你再這樣，我就不讀書了。”但此后姐弟倆很少直接談這件事情，到了2005年，在徐萍早已不做小姐之后，有一次弟弟還是用電子郵件有意無意地給姐姐發(fā)了一封武漢大學生朱力亞感染艾滋病的新聞。“我知道他在提醒我什么�！毙炱颊f。

　　愛的超度

　　2004年5月，徐萍以公辦教師的身份被分配到了另一間鄉(xiāng)村小學教英語。當2006年記者走進她的宿舍，一眼望見的是靠門的書桌，書桌旁的墻上一側(cè)貼著佛像，另一側(cè)貼滿了孩子們童稚的圖畫，圖畫中有沉思的小女孩，也有花草與太陽……“我喜歡改作業(yè)時看著這些圖畫，孩子們總是可愛得讓人發(fā)笑�！毙炱颊f。

　　她還珍藏了許多學生們寫來的信與賀卡，一些小紙條則被她仔細地貼在了一張A4紙上。這和她與學生間發(fā)生的一個小故事有關(guān)。

　　2005年9月份，她發(fā)現(xiàn)700元／月的工資不再被下發(fā)，上級部門答復(fù)的原因是她剛好屬于要被重新調(diào)整教師編制的范圍，要等調(diào)整后再說工資事宜。她的生活因此陷入困境，“弟弟們的學費怎么辦”，“覺得壓力太大了”，她想出家去做尼姑。她的想法也被學生們知道了。于是就有了這張A4紙上的學生給老師的千奇百怪的小紙條，“老師，你不要去做尼姑，我們喜歡你”，“我覺得你上我們的英語課好爽，我看見你的笑容，笑得很甜，你平時對我們說話很溫柔……”徐萍被學生們打動了：“做尼姑只能解脫自己，而做老師可以造福一大批孩子�！�

　　此后幾個月仍沒發(fā)工資，她一邊向?qū)W校借錢一邊堅持教課。回家時發(fā)現(xiàn)母親已患上婦科病血崩，血流了一個月，卻舍不得花幾百元去掛吊針。沒有了工資的她“眼睜睜地看著媽媽的血不斷向外流，身體不斷地干癟下去”，在一次給五年級學生上課時，她終于無法自控地趴在講臺上抽泣起來。

　　11月15日下午，六年級的班主任無意中告訴學生們徐老師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工資了。學生們就自發(fā)決定幫老師渡過難關(guān)。傍晚的時候，有兩個女同學踩著自行車，拿著一大袋東西交給一臉愕然的徐萍。里面有二十多斤大米，兩個橙子一個柑子，兩把青菜，一包話梅。放下東西，這兩個孩子就踩著車跑了。

　　第二天早上，陸陸續(xù)續(xù)地不斷有學生提著東西往徐萍的宿舍里送，有米、青菜、豆角、蕃薯、雞蛋……她宿舍的一角堆滿了學生們送來的東西。

　　徐萍流著淚對班上同學說：“老師家里也是種田的，你們不需要拿米給我，至于菜，老師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真的不需要你們這樣做�！闭f完她深深地鞠了兩躬。

　　下午的時候，六年級學生又來到徐萍門口，拿出一疊由一元兩元紙幣疊起來的42塊錢，要求她收下，說這是他們班學生的心意。徐萍不肯收：“你們是不是又想把老師弄哭啊，老師真的不需要�！彼�告訴孩子們“老師也對不起你們”。因為她在開學時向?qū)W生們承諾，平時英語測驗成績90分以上的，老師會掏錢出來買些學習用品獎勵他們。第一、二單元測驗時，她都兌現(xiàn)了承諾，但后來幾個單元，因為她實在是拿不出幾十塊錢買練習本獎勵他們了，而且考取90分的同學也越來越多，“反而卻要讓你們破費拿米捐錢，真的讓老師既開心又痛苦。但老師答應(yīng)你們，等到時候拿到工資了，我一定會買練習本回來補發(fā)給你們的”。學生們哭了。

　　事后，徐萍自己貼了4元，拿著共46元給學生們買了幾份英語試卷和一盒聽力磁帶。磁帶和學生們送的東西，直到2006年1月份記者前去調(diào)查拖欠工資問題時，還放在徐萍的宿舍中。學校的一位主任告訴記者：“我為有這樣優(yōu)秀的老師而感到榮幸，為有這樣助人的學生而感動�！�

　　誰來幫助她？

　　12月份她的工資依然沒有發(fā)下來。相反，鎮(zhèn)政府要求每位老師去村民家說服每人交5元農(nóng)村醫(yī)療合作保險，每個老師說服50個，完不成的自己拿250元填上。大約有一個星期，在每天放學后，徐萍和其他老師到村里去做“思想工作”。不少貧困的村民不愿交這筆錢，完不成任務(wù)，2006年1月15日老師們?yōu)榇颂罱涣?100元。

　　徐萍在給本報的來信中說：“23歲，對于同齡人來說，是一個什么樣精彩的世界呢？我不曾經(jīng)歷過。23歲的我，不斷在天堂和地獄之間輪回……現(xiàn)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夠把那前三個月的工資要回來，過一些屬于正常人的生活。那點錢，是留著給我弟弟讀書用的，如果討不回來，我只能夠靠自己的方式去賺錢給我弟弟讀書了。但我真的很害怕……那種滋味，比自己用刀來割破身體還要難受……我只想要平靜的生活，我只想靠自己的工資去支撐這個家。”

　　記者介入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不只有欠工資的問題，徐萍在2004年5月份轉(zhuǎn)為公辦教師后，拿的仍是300元／月的工資。那時當?shù)卣咭?guī)定，中專畢業(yè)的新進公辦老師300元／月，大專400元／月，干滿三年才能轉(zhuǎn)正拿700元／月。該市有關(guān)官員向記者解釋，本市是一個貧困的農(nóng)業(yè)縣級市，尤其是近年取消農(nóng)業(yè)稅后財政更顯困難，財政支出主要靠上級財政的轉(zhuǎn)移支付。為了節(jié)省財政，該市目前拿300元／月的代課教師數(shù)量仍有1391人。2004年9月份，這項關(guān)于公辦教師工資的土政策才被取消。徐萍也終于在這一年的9月領(lǐng)到了700元／月。

　　但這700元／月的工資也常常不能足額領(lǐng)到。除了每年被攤派上百元的書報費外，僅去年每位教師被要求對建造當?shù)夭┪镳^、生態(tài)公園等的捐助就達數(shù)百元，鎮(zhèn)政府甚至要求教師們在今年捐出一個月的工資填上緊缺的修路款。

　　聞知記者到訪的市宣傳干部稱，自從農(nóng)業(yè)稅取消后，市里辦公共事業(yè)難上加難，他作為公務(wù)員也經(jīng)常被要求給公共建設(shè)捐錢。另一方面，他也承諾，因調(diào)整編制被拖欠的教師工資將以最快速度發(fā)下去。果然，這起三個月沒有解決的“調(diào)整編制問題”在三天內(nèi)就解決了，徐萍等46位被拖欠工資的老師得到了工資。

　　徐萍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正在家里，當時她就哭了。她的大弟弟拉著她的手，眼圈也有些紅。但他無法想象兩個讀高三的弟弟如果今年也考上大學，學費怎么辦。

　　“我是幸福的，因為有最好的姐姐和媽媽，有最好的爸爸和兩個很爭氣的弟弟。”這個年輕人很認真地告訴記者，“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真地很幸運�！�(編者注：為了保護本報道主人公，此稿隱去了事件發(fā)生的地點和主人公及其家人的真實姓名)

責任編輯：林彥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