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山村的民宅和村民
中廣網(wǎng)哈爾濱8月12日消息(記者 白宇):近日,有多位哈爾濱市民向中國之聲反映說,因為戶籍被哈爾濱公安機關“封鎖”多年,他們變成了沒有“身份”的“黑戶”。
記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些沒有“身份”的人生活在哈爾濱市阿城區(qū)一個曾經(jīng)叫青龍山村的地方。因為沒有合法有效的身份證件,他們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出門工作、上學,哪怕生老病死。他們覺得,自己的居住地雖歸省會哈爾濱所轄,但村莊就像淹沒在現(xiàn)代文明中的原始部落。沒有誰能準確說出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村民們的說法是400多。
沒有合法有效的身份證件帶給他們的是怎樣的生活?他們的村莊真的會像原始部落嗎?沒有合法“身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當?shù)赜嘘P部門又會給出怎樣的答案呢?
■“一座被‘遺失’的村莊”
這里風景秀麗,依山傍水。這里不通公路,不通汽車,不通電,不通郵,不通自來水。這里沒有社區(qū)醫(yī)院,沒有學校,沒有村委會。這里的人們沒有合法有效的身份證件,結(jié)婚不能登記,孩子可以隨便生,但都上不了戶口,老人死后也無法火葬……有點文化的村民說,這里不是書中那條《遺失的地平線》,這里是哈爾濱市一座被“遺失”的村莊——青龍山。
青龍山村位于哈爾濱市阿城區(qū)平山鎮(zhèn)內(nèi),距哈爾濱市區(qū)不足100公里,周邊有西泉眼水庫旅游區(qū)、平山旅游區(qū)和一個高爾夫球場,三余村口是通往青龍山村的公路的盡頭。為了接記者進村,村民們開來了四輪驅(qū)動的拖拉機。由于剛下過雨,山間泥路上車轍最深的地方已經(jīng)沒過了膝蓋,齊胸高的拖拉機后輪也不時打滑空轉(zhuǎn),密集的雜草不時劃過記者的肩膀。在短短4公里的山間泥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后,記者最終抵達了這個相對封閉的村莊。村民告訴記者:“這里上至白發(fā)蒼蒼,下至腰間開褲襠的,身份證、戶口都沒有。這旮瘩,一百多戶全是,家家是,一共四五百人?!?/p>
帶路的村民說,這里居住著100多戶,四五百人,因為沒有合法有效的身份證件,他們就像生活在現(xiàn)代文明中的原始人。當了20多年村支書的黃柏順告訴記者,上世紀90年代初,因哈爾濱市修建西泉眼水庫,青龍山村被劃入淹沒區(qū),由當時的尚志市劃入哈爾濱市,并被要求搬遷安置。黃柏順介紹,1998年,他帶頭響應號召搬遷,但當時的補償標準還是93年制定的,由于償標準過低,資金難以到位,生產(chǎn)、生活沒能妥善安置,已經(jīng)被強遷的村民又無奈的重返家園,在一片廢墟上重新蓋起泥瓦房,耕種起至今尚未被淹沒的土地。
黃柏順:我那是一面青的房子,1平方米是97塊錢,要是土房就更便宜了。
記 者:工作怎么安排的呢?
黃柏順:沒有給安排。農(nóng)民嘛,到哪還是種地,到別的村里頭人家土地都分完了,30年承包合同的地。咱們?nèi)チ艘院?,人家給你的地都是最次的地,根本不打糧,沒法生活。
村民們向記者出示了1998年末有關部門給青龍山村民發(fā)出了強遷令,并告訴記者,強遷之后,當?shù)卣谛姓^(qū)劃上撤銷了青龍山村,原有房屋被推倒,電路被切斷,水井被填埋,原本還算富裕的青龍山村喪失了基本的生活功能。村民們說,正是這一走一回之間,“身份”沒有了。記者看到,村民們現(xiàn)有的戶口簿還是20年前的綠皮本,登載的住址是“尚志市帽兒山鎮(zhèn)青龍山村”。
村民梁金德在自己的房前
■“不同的年齡 相同的命運”
閆美華今年22歲,沒有“身份”讓她感到了巨大的生存壓力,同時她也覺得很自卑。
閆美華:十九、二十就出來了。沒有身份證,打工沒人要,哪都不要。
記 者:打了兩三年工,換了多少份工作?
閆美華:沒數(shù)兒,干幾個月,人家有的地方就不要了。
記 者:在正規(guī)的工廠里打過工嗎?
閆美華:沒有。
記 者:出過遠門嗎?
閆美華:沒有,出去要身份證,坐火車啥的都查,出不去。辦銀行卡也辦不了。結(jié)婚也不行,登不上記。像我們村里都是隨便結(jié),隨便生孩子,沒有身份證,沒人管,有的人生六七個孩子都沒人管。
記 者:沒有身份,在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閆美華:黑戶唄,就好像世界上沒有我這個人……
34歲的梁金德已經(jīng)是3個孩子的父親,但他和孩子都沒有戶口。
梁金德:老大15,老二11,老三10歲。
記 者:你們結(jié)婚登記怎么辦的呢?
梁金德:沒登。
記 者:去醫(yī)院生孩子要有準生證呀?
梁金德:準生證,現(xiàn)在也沒有,都在家生的。
賈相友今年45歲,有4個孩子,為了讓孩子們能參加中考、高考,他想盡了一切辦法。
賈相友:我家4個孩子,上學。老大09年考大學就沒有身份證沒考成,后來打工去了,現(xiàn)在她還是想復讀,可復讀完了沒有身份證還是考不了啊,學習還挺好的。老二考學時候,我托人從派出所把身份證號找著了,就按身份證號報的名,后來考上了,入學的時候就做了個假身份證去的。老三還有兩年考大學,還是沒有身份證。老四來年考高中,4個孩子。孩子問我怎么辦呀,怎么整呀,我都嗚嗚直哭,找哪哪都不給辦。
村民梁喜全向記者展示他家的供電系統(tǒng)
■“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原始部落”
村民們說,由于沒有合法有效的身份證件,這里的人結(jié)婚不能登記,孩子隨便生,但都上不了戶口,生病后無法享受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就是死了,火葬場都不給火化,沒有哪個組織對他們負責,社會治安無人管理,正常人應該享受到的權(quán)利他們都無法享受,他們的村莊就是一個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原始部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村民們的生活是何以維系的呢?
記者在村內(nèi)走訪時看到,村里的房子絕大多數(shù)是土坯房,歷經(jīng)多年風雨已經(jīng)破舊不堪。有的房山已經(jīng)露出了大洞。有的窗戶已經(jīng)被下沉的房梁壓的變了形,塑料布取代了玻璃??帐幨幍碾娋€桿依然靜立在房前屋后。一口井水漂浮著雜污。雞、鴨、鵝、狗見到陌生人異常興奮,孩子們卻向記者投來了膽怯的目光。
村民江寶富今年50多歲,至今沒有娶妻生子,他告訴記者,這里地多,大多數(shù)人的日子還算過得去,吃飯基本靠自己種,但他有腿疼的毛病,又無法享受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生活很困難。
記 者:你現(xiàn)在一個月要花多少錢?
江寶富:我,一個月?花啥呀?一年能花一千來塊錢,就是買藥。
記 者:那你吃什么呢?
江寶富:哎呦,我吃的東西還不如人家的狗食呢。白面,一年能吃上一袋就不錯了,平時就吃點苞米茬子,大餅子。
記 者:有菜嗎?
江寶富:種點不多。
記 者:吃的都是自己種的?
江寶富:對。
記 者:出去買過嗎?
江寶富:(驚訝)買菜?!我沒買過菜。
村里沒有自來水,井口旁,村民梁喜全和于占村正在用轆轤提水。
梁喜全:我們這水也就三四米深,都是水庫滲過來的水。
記 者:這個水你們會做一些消毒和處理嗎?
梁喜全:處理啥呀,就是那么吃呢,有時候自己弄點白灰揚里頭,那就算消毒了。
記 者:這上面這么多臟東西,能吃嗎這水?
于占村:能吃呀,上頭撇撇,底下就能吃了。
梁喜全告訴記者,這里幾乎家家都有兩三件電器,最昂貴的是不超過11英寸的折疊電視機,其他兩件分別是收音機和電燈。他的這一說法不禁讓記者想起了趙本山若干年前的小品。
梁喜全說,因為村里不通電,這些電器都要依賴于一個簡易的太陽能裝置。隨后,他帶記者參觀了家里供電系統(tǒng)。
梁喜全:這是太陽能,然后進屋,進屋儲電瓶里頭,就靠它發(fā)電。
記 者:都能帶什么電器呀?
梁喜全:也就看個小電視,帶個小燈。
記 者:燈是多少瓦的?
梁喜全:燈是12瓦的。
于麗芳和她的超市
村里不通公路,于麗芳便在村里開了家“超市”,賣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小零食。一個老式高低柜外加一張木頭凳子擺下了“超市”所有的商品。她告訴記者,由于沒有冰箱,這里有的孩子甚至不知道雪糕長啥樣。
記 者:你這個超市有營業(yè)執(zhí)照嗎?
于麗芳:沒有執(zhí)照,人都沒有戶口呢,這超市有什么照呀?什么都沒有。就是賣點小東西,別的也不能賣,熟食啥的也整不了,沒冰箱,咱這也沒有電。
記 者:那你們自己要是想吃肉怎么解決?
于麗芳:就不吃肉啊,這熱天,買回來到晚上就壞了。
記 者:你多長時間沒吃過肉了?
于麗芳:挺長時間了,大約還是正月的時候吃過。
熊智斌今年57歲,在部隊受過兩次嘉獎,轉(zhuǎn)業(yè)后考取了醫(yī)師資格證和鄉(xiāng)村醫(yī)生資格證書等,回村后當過村長,開過診所。沒有了“身份”后,他覺得自己就像個野人。熊智斌有著30多年的黨齡,他傷心的告訴記者,別的黨員都在慶祝建黨90周年,而他卻無法找到組織。
熊智斌:就是一個野人,你到哪去干活去,還得裝的跟個瞎子似的,讓別人領著,說這是我家親戚,人家有身份證人家行,咱沒身份證啊,你住宿都不行?,F(xiàn)在你出去好像人家都不承認你是中國人似的。這種滋味,難受,真的。現(xiàn)在就跟沒娘的孩子似的,你自己感覺是黨員,但你找不到組織,黨費沒地方交去。
記 者:你往鎮(zhèn)上交過沒有?
熊智斌:交過,他不收,他要是收你錢就得管理你了。
■孩子眼中的不同
閆文慧今年10歲,出生后隨著外村嫁進來的母親報上了戶口,現(xiàn)在生活在哈爾濱市區(qū),這個暑假,她被接到了爺爺家。在這個10歲小女孩的眼睛中,這里有太多不同,她也會把外面的世界講給村里的孩子聽。
閆文慧:哈爾濱的地都是平的,這里都是磕磕巴巴的。哈爾濱的房子外面都是平的,還是有顏色的,這的房子外面是土的或者是草的。哈爾濱的水干凈,這的水剛打上來上面全是蟲子和灰,洗臉都不敢洗。在哈爾濱有的是電,這塊一般都沒有電。在哈爾濱電視是大的,這都是小的,跟我玩的籃球一樣大。有的家沒有電視,或者電視什么顏色都沒有。下雨的時候有時候就看不著電視,燈也不亮。在家能洗澡,這就洗不了……
記 者:你要在這想吃冰淇淋怎么辦?
閆文慧:如果來賣冰淇淋的,我奶奶就得買很多,然后把冰淇淋放暖壺里面。
記 者:多長時間來一次賣冰淇淋的?
閆文慧:不知道。
記 者:你在這住多長時間了?
閆文慧:20天了吧。
記 者:來過賣冰淇淋的嗎?
閆文慧:沒有…
青龍山村的民宅和婦女
■ “誰來為我們負責?”
村民們沒有了“身份”,生活恍若隔世。這里面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當?shù)赜嘘P部門又會給出怎樣的答案?村民們想知道,究竟誰該來為此負責?
發(fā)稿前,村民再次向當?shù)毓矙C關——哈爾濱市阿城區(qū)平山鎮(zhèn)派出所詢問有關戶口和身份的問題。值班民警表示青龍山村在版圖上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戶口辦不了。
村民:你好,平山派出所吧。
民警:對。
村民:我是青龍的村民,我想問一下,辦戶口,辦身份證能不能給辦?
民警:青龍戶口辦不了。
村民:孩子著急上學,要用身份證啊。
民警:是呀,除非你遷出去,遷出別的地方,因為青龍現(xiàn)在在行政上,在中國版圖上已經(jīng)沒有了。
值班民警表示,要想有“身份”必須得把戶口遷出去。但村民們覺得,1998年拿著每平方米97塊錢的房屋補償款都很難生活,現(xiàn)在遷出,別說蓋不起房子,就連愿意接收他們的地方都很難找到。他們希望政府能夠管一管。
哈爾濱市阿城區(qū)平山鎮(zhèn)黨委副書記劉春鵬告訴記者,青龍山村的問題是1994年西泉眼水庫動遷時遺留下的歷史問題,近20年間相關領導不知換了多少屆,作為基層政府,他們即便想管也無能為力。
劉春鵬:我們沒什么辦法,他們現(xiàn)在座落在我們平山的范圍內(nèi),但對于我們來講他們已經(jīng)劃過去了,已經(jīng)不歸我們管了。
記 者:那他們現(xiàn)在歸哪管呢?
劉春鵬:哪能管著他呀你說?他現(xiàn)在自己戶口沒落呢。
記 者:但他們在你們轄區(qū)里,你們應該管理呀。
劉春鵬:他們要是說接受我們管理也行呀,現(xiàn)在不存在這個問題呀。他們那塊現(xiàn)在就算是一個空白,除了學生上學,基本的醫(yī)療可能在我們這還能給提供一點,剩下,至于,結(jié)婚啥的都不在我們這。他們屬于自己管。
記 者:現(xiàn)在沒有戶口的一共有多少人?
劉春鵬:不知道。
劉春鵬介紹,當年平山鎮(zhèn)已經(jīng)為村民們辦理了戶口遷出手續(xù),青龍山村也已在行政版圖上消失,因此這些依舊生活在平山鎮(zhèn)范圍內(nèi)的村民不歸平山管。村民們認為,當年的搬遷安置補償不合理,安置措施不到位,他們在安置地無法正常生活,這才被迫返回到原來的村莊繼續(xù)耕種土地,而沒有在安置地辦理戶口遷入手續(xù)。
村民們說,盡管當?shù)卣退麄兙桶徇w問題至今沒有達成一致意見,但解決問題雙方都需要拿出誠意,依法辦事,拿出適應現(xiàn)階段的具體措施,讓村民們的合法權(quán)益得到保障,而不應該以“封鎖”戶口作為要挾的手段。如果有關部門繼續(xù)對一個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原始部落不聞不問,這里終將成為被遺失的村莊。
離開青龍村時,村民們告訴記者,他們現(xiàn)在就想有個合法的“身份”,踏踏實實的過日子,近20年的時光已經(jīng)消耗掉了一代人的青春,他們想讓孩子有個和正常人一樣的將來。
老版的綠皮戶口簿已經(jīng)成為村民們珍藏在心中的回憶
■律師觀點
我國《憲法》第三十三條規(guī)定:凡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quán)。任何公民享有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的權(quán)利,同時必須履行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的義務。
北京國漢律師事務所律師趙三平認為:“當?shù)卣牟蛔鳛?,直接剝奪了四百多名村民的憲法權(quán)利,侵犯了他們的基本公民權(quán),涉嫌違法?!?/p>
有關事件進展,中國之聲將繼續(xù)關注。
屋子里的老人
青龍山民宅 下沉的房梁已經(jīng)把窗戶壓的變了型 塑料布替代了玻璃
青龍山村的民宅 兩側(cè)的墻壁都已漏洞